赵盼儿仰着头,出神地看着头顶四方形的晴空,突然想起了自己在教坊时的光阴:“我心里,其实也有这么一个地方。” 池衙内回身不见她,却发现赵盼儿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楼下的天井中央。一束阳光打在她精致的面庞上,四周烟尘飞舞,映得一切有如虚幻。赵盼儿莲步轻移,轻轻转了数圈。 池衙内一时看痴了。
第三十二章 故人归 天井之下,赵盼儿显然陷入了回忆之中:“你知道,我之前做过歌伎,小时候,着实吃过不少苦。那会儿,我喜欢跳舞,可每回记起我娘的吩咐,又不敢跳得太好。所以总挨乐营管教妈妈的打。有一次,我又缩在角落里哭,有个小娘子替我抹去眼泪,跟我说我娘说得对,对于我们身在贱籍的人而言,以色事人的才艺越多,才越可悲。她说,若是我喜欢跳舞,她以后悄悄带我去瓦子里玩,我们私下里跳就好。那里的人,不会看不起我们。” 池衙内张了张口,搜肠刮肚地找着安慰赵盼儿的词汇,一时却也没想出来。赵盼儿眼前浮现她和宋姐姐一起在瓦子里欢快地跳起胡旋舞的画面,继续说道:“她就是引章的姐姐,她带我去瓦子的时候,那儿总是笑声不断,有糖吃有歌听,又暖和又快活。也只有那儿,我才不会挨乐营的管教妈妈打,才会开开心心地看姐姐们在上头唱歌跳舞。所以,就算歌伎生涯那几年是我最不堪回首的时光,但瓦子对我而言,却依然是最美好的回忆之一。” “后来呢,后来琵琶精的姐姐怎么了?”池衙内已经听入了迷。 赵盼儿没有回答,而是低下了头。 池衙内立刻明白过来,心中唏嘘不已:“难怪你那么一直照顾宋引章。哎,她们和好好一样,都是命不好,世代乐籍,轻易赎不了身。要是我爹和我大哥还活着,还能想想法子……” 赵盼儿轻轻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从回忆回到现实:“不说其他了,我只问你一句,如果你也觉得瓦子好,为什么我们不把它重新开起来呢?” 池衙内被赵盼儿跳跃性的思维弄懵了:“啊?可是咱们开的不是酒楼吗?现在改开瓦子?这弯转得太急了点吧?” “酒楼里难道就不能开瓦子吗?”赵盼儿仰头看向站在二楼围栏边的池衙内,微微一笑,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 那如花笑靥落入池衙内眼中,池衙内只觉有一种异样的情绪正在他心中升腾而起,那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像是三冬飞雪,千树万树、纷至沓来;像是四月春晖,千丝万缕、暖意融融。 他赶紧晃了晃脑袋,想也没想便否决道:“当然不能了,酒楼行会不会同意的。瓦子是下等人去的地方,开在酒楼里,多跌份子啊。” 而楼下的赵盼儿整个人都容光焕发,她清声反问:“酒楼行会是律法吗?你愿意服他们管吗?他们又管得了你吗?谁说瓦子是下等人才去的地方,是那帮说商人低贱的人吗?” 池衙内猛然间醍醐灌顶,激动地一拍栏杆:“对啊!本衙内还是屠渔行和菜行的行头呢,只有他们求我的份,没有我求他们的份!” 赵盼儿的眼睛也亮了,她抿了下干涩的嘴唇,兴奋地说:“虽然我之前只开过茶坊,但我脱籍后,在钱塘最大的酒楼和云楼整整干了三年的活。我知道一个酒楼要想开好,靠的是什么。” 池衙内不是很有底气地猜测着:“是什么?菜色好?味道香?” “那只是最基本的。佛经里说过,一个人感知世界,靠的是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赵盼儿看向周遭,眼底如有万丈星辰,“池衙内,我没有能耐把永安楼以后的菜肴和酒水做到东京最好,但却想把其他四感做到极致。我想把永安楼变成一个有美食有美酒,有清歌有雅乐,也有俗乐也有人欲的地方;来这里的歌伎杂耍,绝不会低人一等,就算是商贾平民,也可以和达官贵人们把酒同乐,这可能会是东京酒楼从未有过的创举,你同意我做这么大的变动吗?” 池衙内沉浸在赵盼儿所描绘的图景中,待到他回过神来,正要答应时,却突然看到光柱中的赵盼儿有如几欲凌风飞去的神女一般倾国倾城。一股酥麻感冲上头顶,池衙内突然一把捂住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答:“同意!本衙内有的,不就是钱吗!” 一股鲜血从他的手里涌了出来,池衙内的理智已经四散飘零。 他看着手中的鲜血,喃喃道:“完了,完了。” “你怎么了?”赵盼儿察觉到池衙内似乎有些不对劲。 “没事,旧伤复发了!”池衙内慌乱地摸着脸上的血,然而根本堵不住,鲜血顺着他的手,一滴滴地掉落。 这边,陈廉一路风尘仆仆纵马疾驰。到了皇城司门口,他顾不上回应给他问好的手下,翻身下马,急急奔入衙内。前一段时间,他为了避开葛招娣跑到外地办事,熟料,顾头儿竟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因此他一接到密信就马上交接了工作,飞马赶了回来。 屋内光线昏暗,一名大夫正用金针给躺在病榻上的顾千帆放着指尖淤血。 陈廉紧张地看向站在一旁的孔午:“头儿怎么样?还没醒?” 孔午摇头道:“一直在用金针拔淤血,但一直也没醒过来。大夫说是旧伤叠新伤,而且病人生志已失,所以情况比预料的还差。” 陈廉心中大惊,顾头儿上次的伤势就极为凶险,这才过了多久,又险些丢了半条命。想到这里,陈廉不由得后怕起来,受了这么重的伤,顾头儿竟敢一个人骑马赶回东京,若是他倒在某个荒郊野岭,没能得到及时的救治,那后果可不堪设想。 孔午想了想,觉得应该把萧钦言来找过顾千帆的事情告诉陈廉,便道:“萧使相来看过好几次,昨儿他一定要将人挪走,我实在摸不清楚中间的关窍,又记得头儿跟萧家结过怨,所以一直借口头儿醒之前有吩咐,抵死不从。你跟头儿一向最好,现在该怎么办?” 陈廉忙问:“有没有通知盼儿姐?” “谁?”孔午一时没反应过来。陈廉心生不安:“就是头儿未过门的娘子,赵盼儿!” “司尊还会娶娘子?”孔午仿佛是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很快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忙道,“啊,前些天赵娘子是来找过头儿,确实是很着急的样子,我派人告诉头儿了,后来头儿回了东京,她又来了几次。雷都知让我们对使臣受伤的这件事一直保密,所以我都让守门的拦了她。” 陈廉暗道不好,马上吩咐孔午道:“让以前盯着茶坊的那队人来见我,再派个人到我家里去,问我娘最近有没有见过赵娘子。” “是。”孔午连忙吩咐了下去,心中叫苦不迭,他已经敏感地察觉到,好象自己把事办砸了。 陈廉一转身,见大夫手中拿着银刀,不禁一愣:“这又是什么?” 孔午有忙解释道:“银刀。这两位大夫说是金针放血太慢,如果换用银刀,或有奇效。但司尊本来就失血颇多,下官不敢当这个干系。” 陈廉看着榻上毫无知觉的顾千帆,一咬牙:“放!再昏迷下去人都没了,这个干系,我来当!” 大夫这才放下心来,上前给顾千帆放血。 顾千帆的手腕被割开,更多的血被放了出来。不多时,地上已经接了小半盆的血,而顾千帆依旧一动不动。 陈廉不禁眉心微蹙:“怎么还是没醒?” “淤血是放出来了,可司尊昏迷太久,就如同一个溺水久了的人,就算把水都控出来了,一时半会也醒不了啊!”大夫叹了口气,若非顾千帆身体底子好,否则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回来。 陈廉一狠心,在顾千帆耳边低声道:“头儿!你赶紧醒醒!盼儿姐她出事了!盼儿姐她出事了!” 孔午在一边看得惊疑无比,没想到顾千帆的手指真的微有动弹。 陈廉一时喜出望外,盼儿姐果然是救顾头儿的良药。见大夫还愣在一边,陈廉忙催促道:“快帮他啊!” 大夫忙拿起一根银针猛刺顾千帆的合谷穴。陈廉则继续在顾千帆耳边反复说道:“盼儿姐被骗了,宋引章也出事了!头儿,盼儿姐出事了!盼儿姐出事了!” 话音未落,顾千帆猛地睁开了眼睛,扯着嘶哑的嗓子说:“你说……什么?” 陈廉等人顿时大喜,一齐围到床边。 顾千帆挣扎着动了动,似乎想要坐起来,但却因为昏迷太久,又跌了回去。 陈廉怕他自己牵到伤口,忙扶着他坐了起来,给他喂了口水。 顾千帆润了润喉咙急忙吩咐道:“备车,我要见她。” 陈廉闻言赶紧劝阻:“头儿,你的身体——” “备车。”顾千帆固执地打断了陈廉的话。他眼下纵然虚弱,可毕竟也还是“活阎罗”,他此刻的气场已经无比骇人,除了陈廉以外的皇城司人根本不敢在劝。 而以陈廉对顾千帆的了解,在亲自确定赵盼儿没事前,顾千帆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无奈之下,陈廉只得吩咐手下急备马车。 斑驳树影落在皇城司马车的车帘上,顾千帆虚弱地倚在马车上,强打精神听着陈廉给他汇报赵盼儿等人近来的情况。 “总之昨晚上林府闹得很大,沈如琢虽然丢光了脸,却也一口咬定是他酒后失德,认错了林三司的侍女……” 顾千帆心一急,又不住地咳了起来,好一阵,他才平复下来。顾千帆缓了缓,气息微喘地问:“我不关心别人,只想知道盼儿现在怎么样了?她怎么会被池蟠带走了?怎么会起了冲突还见血?” 陈廉不解地:“您既然那么担心盼儿姐,呆会儿自己问她就行了啊。” 顾千帆身形一僵,半晌才答:“我……我不知道怎么问她,我也不敢见她。” “出什么事了?”陈廉的语气难掩惊讶,心想,难道他不在的这段时间里,头儿和盼儿姐之间闹了矛盾? 顾千帆按住闷痛的心脏,苦涩地说:“我跟她,或许不会成亲了。” 陈廉心中惊诧不已,但他聪明地没有再问。 突然间,马车紧急止步,车中剧烈颠簸,顾千帆和陈廉都撞到了头。 陈廉捂着撞痛的头,怒道:“搞什么鬼?” 车外,骑马随行的孔午凑在窗边小声提醒:“头儿,那个赵娘子,好像就在前面……” 顾千帆将车帘挑开一条缝,只见赵盼儿、孙三娘、宋引章以及池衙内正站街口,望向马车。 赵盼儿的面容映入眼帘的那一瞬间,他心中如遇雷击。 池衙内素来最是怕官,可自打知道顾千帆当了皇城司使,却是一见皇城司的纹饰就是胆气横生,他高声道:“嘿,这不是皇城司的人吗?大白天这么快的马,撞着我们算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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