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三千贯 赵盼儿果然转身,难掩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顾千帆蹙着眉,闷哼一声:“我的脚,前天在你那被夹伤了,刚才一用力就……” 不想赵盼儿却冷笑道:“顾千帆,你连装病都透着假,刚才我看见你了,你奔上桥来的时候,腿脚伶俐得很!” 顾千帆顿时尴尬至极。 赵盼儿的眼神冰冷中带着几分嘲讽:“我没功夫也没兴致看你演戏,只想跟你说正事。我总有个直觉,像官家这样能主动与北人休战,创下这东京太平盛世的君王,不会一味心狠手辣。夫妻多年,他不可能对皇后的底细一无所知,如果他最终选择相信我,那么很可能,他在内心深处也想继续信任自己的娘子。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见赵盼儿转身欲离,顾千帆一咬牙拉住她,终于说出了他当初无论如何也无法开口的苦衷:“盼儿,请你听我解释……前阵子我的确遇到了一件对我冲击很大的事,大到我对你难以启齿……” “放开我。”赵盼儿试图挣开他。 顾千帆死也放,继续说:“后来我又因为北使受伤而身不由己,所以才不知道望月楼的事情……” 赵盼儿积压的怒气终于爆发:“所以你就当了懦夫,你就逃避我!宁肯躲在车里不出来,也不肯亲口跟我说一句就此一刀两断!” 顾千帆胸口剧痛,眼中写满绝望:“我从来就没想过和你分开!请你给我一次机会……” 赵盼儿不为所动,反问:“那你为什么不把那件事坦坦荡荡地告诉我?你敢对天发誓,说这些日子以来,你从来都没想过毁婚吗?” 顾千帆张口结知,难以回答,他的确退缩过,现在的他,更不敢对盼儿说谎! 赵盼儿失望地摔开他,后退半步:“你不敢是吧?欧阳旭好歹还派了个下人,给了个理由呢。你连他都不如。这样的男人,我赵盼儿不稀罕!” 池衙内此时终于挤了过来,他接口道,“对,咱们不稀罕!小木头,你瓦子里的英雄戏看多了吧?以为摆出一副凄凄惨惨‘我不得已’的样子,就能打动小娘子?呸,我玩这一套的时候,你还在死读书呢!”说着,他一把拉起赵盼儿,疾步上了桥:“走,本衙内请你喝酒去!” 顾千帆大急:“盼儿!” 他疾步追上,拉着赵盼儿不肯放开。 然而赵盼儿却再一次挥开了他的手,低声道:“你不去忙正事吗?对了,你若是不想在官家面前露馅,以后就别来永安楼和小院缠着我。”说完,她随池衙内走下了桥。 看着她的背影,顾千帆心如刀割。彼时正是州桥夜色最盛之时,人流如织,满城衣冠,顾千帆却只觉天地悠悠,孤寂之极。最终他只能一咬牙,转身离去。 而不远处的池衙内一边拉着赵盼儿下桥,一边不停念叨着:“他转身了,他上马了,你千万别回头,对,就这样,挺住了!” 一下桥,赵盼儿正要开口,池衙内却主动放开了手。 “放心,我不是占你便宜,就是想帮你气气那块死木头!喏。”池衙内递出一张手绢,“美人落泪不好看,哭红了眼,明天那姓宋的琵琶精会奇怪的。” “我没哭。”赵盼儿不接。 “那你就拿着挡风。”池衙内固执地说。 赵盼儿顺口道。“你是不是袖子里永远塞着一张手绢,看着哪位小娘子不开心,上去就说这句话?” 池衙内挠了挠头,半真半假地说:“被你给看出来了,不过不是一张,是三张。万一哭的小娘子多呢。” 赵盼儿果然被逗笑了。 池衙内看着赵盼儿,真挚地说道:“你还是笑起来好看。” 赵盼儿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少贫嘴了,走吧。” 池衙内傻里傻气地问:“去哪?” 赵盼儿回头瞟了他一眼:“你不是说要请我喝酒吗?” “真的?”池衙内大喜过往,合十双手喃喃,“月老爷爷,你终于显灵了,下回我再给你烧更好的香!” 他追上已经走远的赵盼儿:“我带你去大相国寺的夜市吧!” 夜市人头攒动,池衙内拉着赵盼儿,一会儿在捏泥人的摊位前模仿泥人做个怪样,一会儿买来一串冰雪元子递给赵盼儿。两人又不约而同地在投壶摊位前停下了脚步,赵盼儿试着投了几次,可惜都差了一点。出乎她意料的是,池衙内潇洒的一个转身花投,两只箭竟齐入壶中,引来了围观者雷鸣般的掌声,赵盼儿也不吝赞美地给池衙内竖起了拇指。 “哈哈,没想到吧,你骰子比我强,可我投壶比你强!”在一片赞誉声中,大获全胜的池衙内嘴咧到了耳朵根,只觉得肚子也空了起来。他和赵盼儿在一摊位前坐下,熟练地吩咐老板:“老板,水晶角儿、肺鳝鱼包子、麻饮细粉各上一份,再把我存你这儿的酒都拿来!这几日你太辛苦了,今晚好好松快松快,也尝尝咱们东京的小吃!” 赵盼儿被夜市的欢乐气息感染,明显开心了许多,笑着点头同意。 她的笑容又让池衙内心中一漾,他悄悄捂了一下胸口,殷勤地替赵盼儿倒了杯酒,神神秘秘地说:“别看这地方不怎么样,打小我就常来。这是陈年的瑶泉酒,我从八大王的别庄里悄悄偷来的。” “真的?”赵盼儿明显不信。 池衙内撩起了袍子,指着小腿:“不信你瞧我腿上的伤!被王庄的狗咬的,现在还没好呢!今个儿咱们不醉无归!” 赵盼儿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时间,两人举杯进食,谈天说地,好不快活。 月色下,池衙内和赵盼儿都喝得脸色绯红。后来更率性猜起了拳。两人你来我往,不分胜负,到最后,赵盼儿池衙内各自都叫脱了力,笑倒在桌上。 “停,停!我透不过气来了。”赵盼儿感觉自己好久没这么笑过了。 池衙内见机忙坐得更近了一点,他转了个角度,让小摊用来照明的火烛正好映入他眼中,然后深情地问:“盼儿,你开心吗?” 赵盼儿不假思索:“开心。” 池衙内大喜,一只手抬起,眼看就要自然地搂住赵盼儿的香肩。 然而赵盼儿却机敏地避开了:“接下来,你是不是想说:那我一直这陪你这样开心好不好?” 池衙内愕在当场,难道赵盼儿还会读心术吗?一道闪电从他头顶闪过,雷声渐响,夜市里的行人们开始躲避。池衙内仍然呆若木鸡。 赵盼儿掰着手指,一一罗列着:“第一,要请小娘子去便宜的吃食,这样才新奇。第二,要说说自己冒险轻狂的事件,这样才有趣。对了,说要紧话的时候,还要让烛光正好映在自己眼里,这样会显得特别真……谢谢你陪我喝酒,可我自小见惯风月,这些套路听也听滥了……” 池衙内尴尬不已:“早知道,我就不费这劲了。” 赵盼儿轻声道:“可我还是要谢谢你,小池,你今天带我上这儿来,我很开心。” 池衙内立刻心花怒放:“真的?” 赵盼儿真挚地:“真的。说起来,你真的是我命中的贵人,虽然我经常对你不太客气,但我心里明白,像你这样爽快、大方、又信任人的东家,打着灯笼也难找。能和你一起经营永安楼,是我的幸运。” 池衙内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我也没你说得那么好啦。”他突然觉得不对,警惕道:“你是不是要说可是了,打住,这个我有经验,先夸人后可是,惨就一个字。” 赵盼儿扬了扬眉:“既然你都知道,那我也就不用说了。” 雨点啪地砸在了池衙内身上,他气愤地:“为什么?论钱,我比顾千帆多;论疼人,我比顾千帆细致;论长相,我也比他强不少;咱们还能玩到一起去,蹴鞠,赌钱,投壶,多难得啊。那块木头会什么,连钱都不给你,让女人在钱的事上为难,他还算个男人吗?你都能瞧得上他,干嘛瞧不上我啊?” 赵盼儿沉默不语,能把蹴鞠、赌钱、投壶这些当做优点枚举的,也就只有池衙内了。 在赵盼儿沉默的当儿,池衙内已经把逻辑圆了回来,他又恢复了自信,恍然大悟地说:“哦我懂了,是怕我像他一样扔下你不管吗?不会的,我这个人很长情的,要不是张好好砸了我的鸟,我会跟她一直好一下去的……啊呸呸呸,我不是说你是她的替代品,而是,哎呀,总之,咱们合伙做生意的,你就是我的财神娘娘,我对谁不起,也不能对钱不起啊!” 赵盼儿无奈地:“可我就是不喜欢你呀。” 池衙悲愤地:“为什么啊?” 赵盼儿坦然地:“不为什么,就像豆腐脑,你爱吃咸的,我爱吃甜的,没有谁更好,只是不是那个味道。” 池衙内腾地站了起来:“你这是狡辩!顾千帆陪你吃过豆腐脑吗?”见赵盼儿说不出话来,他又激动地说:“瞧瞧,被我说中了吧。你爱吃甜我爱吃咸怎么了,大不了两碗一起买,不,四腕,我还能喝一碗,砸一碗!” 赵盼儿见他着急,反而笑得更灿烂了:“池衙内,你到底想清楚没有?这些天你一直缠着我,到底是因为和顾千帆较劲,还是因为你一直想压我一头而不得?你是真的喜欢我?还是只是想征服我?” 池衙内一时张口结舌。 赵盼儿站起身来:“下雨了,咱们回马车吧。” 反应慢半拍的池衙内终于想出来反驳的话了,忙道:“你别打岔,我想清楚了,原因是什么我不管,可现在我就是喜欢你!你想吃豆腐脑的时候,会去管到底是因为想家、肚子饿,还是就是嘴馋吗?” 赵盼儿笑了笑,掏出钱放在桌上,自己转身离开了。这是池衙内有生之年吃的第一顿由女人付钱的饭,他愣了一会儿才追上去:“等等!我这人信命,要不咱们打一回赌吧,一切交给老天!我要赢了,你就跟我好;你要赢了,我就答应你三件事,谁反悔谁是王八!” 赵盼儿一挑眉:“好啊,赌什么?” 池衙内故作大度地说:“你来选,只要马上见分晓就行。” 赵盼儿四处张望了一圈,一指远处的桥:“咱们就赌第二个在州桥上出现的人是男是女就好。” 正在此时,一个没打伞的小童拿着只竹蜻蜓,嬉笑着从桥上奔下。 池衙内故弄玄虚地掐指一算:“我选男的!后头一定是跟他一起玩的小子!” “那我就只能选女的了。”赵盼儿眼中盛满笑意。话音刚落,就有一位年轻妇人打着伞追上了小童。 池衙内瞬间苦脸,他抬头看着愁云惨淡的天空,不明白老天为什么要跟他作对。 赵盼儿轻声劝道:“雨已经不小了,可那孩子的头发还是干的,多半是有娘给他挡雨。衙内啊,你打赌,是看心情;可我打赌,是算机率。咱们俩的性子全然不同,又何必硬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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