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笑似骂,说到最后一句时还用手指戳了一记周舍,周舍被她骂得浑身酥软,忙信口道:“还不是因为娶了你那个好姐妹宋引章?她成天要金要银……” 赵盼儿柳眉一竖:“你三句不离这贱人,要真那么想她,赶紧回去啊,赖在我在这干嘛?” 周舍忙一把抓住她推自己的手打自己:“我错了我错了,你打我,狠狠地罚我!” 赵盼儿嫌恶地夺回手,随后又掩饰道:“呸!要么滚,要么说实话。” 周舍只得讪讪道:“这做生意嘛,难免有个周转不灵的时候,前阵子我包了一条船上南洋贩货,结果不知怎么的,船过了广州就一直没消息了,结果有些个眼皮子浅的混账,就趁火打劫来了。” 赵盼儿心知他即将上钩,佯做懵懂状:“哦,那等船到了,你不就有钱了?” 周舍正愁怎么把话题引到钱上来,没想到赵盼儿倒主动提起,不由得暗自窃喜:“就是这么个道理!盼儿啊盼儿啊,我的好盼儿,你要是手头松快,能不能借我个百十来贯,容我过了这一关,等船到了,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赵盼儿用带着水光的杏眼瞟他一眼:“百十来贯?说得轻巧?我是有银子,可这些,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借给你,你是我谁啊?” 周舍突然搂住她,哄道:“我是你亲亲好周郎!好盼儿,你就帮我这一遭吧,我知道你心里有我,难道你舍得我再受苦吗?” 赵盼儿被周舍身上的酒气熏得想吐,她的手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紧紧捏成拳,但面上却装得意乱情迷:“你,你放开,放开我!” 周舍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的甜香:“不放,就是不放。” 感到周舍的猪嘴在自己身上乱拱,赵盼儿突然一用力,将周舍推在地上:“你走,你当我赵盼儿是傻子吗?一头勾搭着宋引章,一头还想从我这弄钱,没门!三娘,送客!” “盼儿你听我解释……”周舍仍想分辨,然而守在门外的孙三娘却应声而入,将他推往门外。 赵盼儿负气道:“我今儿就把话放在这里,想用我的钱,除非跟我做正头夫妻!等你有本事休了宋引章,再给我灌这些蜜糖水!” 门砰地在周舍面前关上了。 周舍不可置信地晃了晃头,回过神来之后,想敲门却又迟疑,最后索性把耳朵伏在了门板上偷听。里面隐约传来赵盼儿抽泣声:“凡郎翻脸无情也就罢了,如今连这个周舍也要来欺弄我!难道我生来就是给人做外室的命吗?” 周舍心中暗忖:难道她真想嫁我?不对,她多半不是真心瞧上我,只不过恨宋引章掉了她的面子,恨被大妇赶了出来,所以才想在我身上争口气! 他喜上眉梢,敲门道:“盼儿你开门啊!我愿意娶你!只要你愿意嫁,我就休了宋引章,八抬花轿娶你过门!” 门突然打开,赵盼儿犹带泪痕,一边推开正努力想劝阻她的孙三娘,一边说道:“你此话当真?” “真!比金子还真!”周舍常年混迹花丛,哄骗女人最是在行。 孙三娘拦着赵盼儿:“别听他的,他今日能休了宋引章,以后也能对不起你!” 周舍急了,指天发了毒誓:“绝对不会!盼儿,我可以去官府立下文书,若有一日负了你,甘愿充军流配!不过你再多给我几天时间,毕竟休妻这事——” 赵盼儿见周舍还要推脱,决定放出大招:“不,我就是要你马上休了这个贱人!我一天也不想等!你过来!”说着,她便扯着周舍进了房。 赵盼儿掀开房间里的箱笼,随手将江洲的什锦缎、北苑的龙凤团茶、御酒库出的凤泉香扔在地上:“姑奶奶我有的是钱,只要你立马休了宋引章,我就敢不要一分彩礼嫁你,可你要是敢拖我,哼,我马上就离开华亭县!” 周舍看着那箱笼中那满满的铜钱、珠宝滚了一地,心里早乐开了花:“好,好,我马上就休了她!” 赵盼儿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他们都没有注意到,窗外有一双冷峻的眼睛正安静地注视在这一切。 周舍离开后,孙三娘和银瓶就按照盼儿事先制定好的计划前去帮助宋引章,今晚引章会与周舍彻底撕破脸,而三娘和银瓶则会伺机烧掉周舍的房子,让周舍人财两失,逼周舍不得不休弃没了利用价值的宋引章,改娶“财大气粗”的赵盼儿。 一时间,房间内只剩下赵盼儿一人,她迈过满地的绫罗绸缎,拼命在水盆中搓洗着自己手,洗好后闻了闻,又厌恶地再拼命搓洗,搓的双手通红。这时,她突见一黑影,她心中一惊,停下了手中的动作。 顾千帆的声音突然响起:“再搓下去,手会破的。” 赵盼儿惊喜地回过身,果然看到顾千帆正站在窗外,月光下,顾千帆那张俊脸看起来略显疲惫。 “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的事都办完了吗?”赵盼儿下意识地想奔过去,但奔到月光下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注意到自己的浓妆艳抹,忙不迭地又退回了屏风后。 “你别过来,我现在的样子很丑。”她慌乱地想要洗净脸上的脂粉。 顾千帆有些心疼,赶忙阻止道:“不用了,我已经看见了。” 赵盼儿的手瞬间滞住,半晌才苦涩地回过身:“你看见了?我和周舍喝酒调笑的轻浮样子,你也看见了?” 顾千帆的沉默代表了默认。赵盼儿身子一软,撑着水盆,眼泪骤然滑落。她的语气里全是自嘲和痛苦:“淫媚,轻浮,无耻,低贱,是不是?也难怪你讨厌歌伎,连我自己都觉得恶心。虽然我已经开了好几年茶铺,可少年时学的这些东西,早就深深地刻到了我骨头里,就像周舍的酒臭味,粘到我手上,怎么洗也洗不干净。” 突然,顾千帆人影一闪,翻窗而入来到了赵盼儿身边:“我帮你。”顾千帆将她的手重新按入水中,轻轻揉搓。 赵盼儿震惊过后,明知两人身形亲密,却不知为何一直没有推开。 “瞧,洗干净了,很漂亮的手,柔荑香凝,红酥青葱,在我眼里,你从来都不脏。”顾千帆的声线低沉而富有磁性,这些赞誉之词从他口中讲出倒比从旁人口中听来更加唯美。 赵盼儿的眼泪一滴滴地落在盆中,这时,她突然注意盆中的清水里有一抹血迹,一阵浓郁的酒气扑入她的鼻腔,赵盼儿不禁赫然一惊:“你又受伤了,还喝酒了?快让我看看!” 赵盼儿把顾千帆拉到屏风外,点起了蜡烛。 烛光骤亮,顾千帆下意识躲避,赵盼儿却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顾千帆手上、脸上、身上都是斑驳的血迹,脸上的神情疲倦至极、下巴上新长出的胡茬也未及清理。 “没事,只是手臂上挨了一剑。”顾千帆说这话时的语气,仿佛是在说他只是掉了根头发。 赵盼儿还是固执地卷起他的衣袖,小心地为他检查着伤口:“谁伤的你?” 顾千帆摇头,似乎感觉不到身上的伤痛:“不重要,我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赵盼儿意识到这个问题对他而言一定很重要,她认真地看着他,道:“你说。” 顾千帆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如果宋引章以后再骗了你,你会如何?你说你从不后悔,所以就算宋引章之前背弃过你的信任私奔,你仍然还要救她,为此,你宁愿谎称自己是你最讨厌的青楼女子,宁愿和你厌恶的男人虚与委蛇。就算你这样做,是为了还你欠她姐姐的性命。那还清以后呢,如果她再一次背叛你,你会怎么做?” 赵盼儿沉吟片刻,找到了自己的答案:“有恩的还恩,有怨的还怨。不念前后因果,只遵当时本心。” 顾千帆点点头,悲凉地笑了笑:“很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刚才,我杀了我最好的朋友。”他顿了顿,轻轻地说:“我的兄弟,已经死了。” 虽不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赵盼儿却点了点头:“杀得好,他一定该死。”顾千帆本以为赵盼儿一定会害怕,毕竟他不仅杀了人,杀的还是好兄弟。他看着赵盼儿剔透的眸子,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从第一次见到她起,他便一直好奇的问题:“为什么你从来都不怕我?” 赵盼儿看着顾千帆的双眼,认真地答道:“因为从第一回 见起,你就救了我。你是个好人,我为什么要怕你?” 顾千帆不敢置信地问:“真的?” “若有一字谎言,你杀了我就是。”赵盼儿眸光清亮,全无惧色。 顾千帆又悲凉地笑了:“我舍不得。现在全天下还相信我不是杨家杀人真凶的,只怕只有你一个了。” 赵盼儿心如电转,迅速地跟上了顾千帆的思路:“难道整个皇城司的人,都被郑青田收买了?” “猜对了,有赏。”顾千帆的笑声有些苍凉,他走到桌边,给赵盼儿倒了一杯,自己拿起酒壶,仰头一饮而尽。 赵盼儿本想劝他身上有伤不要喝酒,可她看着如此的顾千帆,便陪他一饮而尽:“别难过,天无绝人之路。皇城司再怎么权势滔天,上头还有三省,还有御史台。” 闻言,顾千帆又笑了起来:“皇城司位在三省之外,不受台察管辖。” 赵盼儿这下才有些慌了:“啊,那该怎么办?” 顾千帆拿起酒瓮来,又连喝几口,醉意更浓:“郑青田有他的通天道,我也有一条攀云梯。虽然那条路,非常的糟糕。”他站起身来,那双原本清冷的眸子因为酒醉隐约泛起水雾:“可你不是说了吗,不念前后因果,只遵当时本心。大丈夫生而为人,行走世间,又何必拘泥?!谢谢你的酒。” 见顾千帆起身要走,赵盼儿情不自禁地拉住他的衣袖,有些着急地说:“那条路既然那么糟糕,那能不能别走了?杨家那些人的冤情可以从长计议,你九泉之下的那些手下,肯定也和我一样,不想你为了他们报仇而这么为难!” 顾千帆摇了摇头,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丝无力:“我做不到。就像我要你放弃救宋引章,赶紧去京城当你的探花娘子,你也做不到。” 赵盼儿眼睛一酸,泪水再度滑落。 顾千帆下意识地伸手想替她抹去,到了半途却生生停住。赵盼儿转头平息自己的情绪,顾千帆此前选的那些不糟糕的路都已经这般危险了,他若踏上那条糟糕的路,定如行走刀尖。她从怀中掏出手绢替顾千帆裹伤:“这一回,我就不跟你告别了,反正我们很快就会见面的,这边的事我要是办砸了,还等着你给我撑腰呢。” 顾千帆知道赵盼儿担心自己,便玩笑道:“不恨我惧内把你赶走你了?” 赵盼儿一愕,尴尬地问:“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顾千帆故意叹了口气:“华亭县这么小,赵花魁的风光,谁个不知,哪个不晓?” “再取笑我,我就不还你钱了!”赵盼儿瞬时间涨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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