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待郡主自然是不同的。”叶毓顿了顿问道,“郡主恨不恨郭遇,你会原谅他吗?” 叶初沉默片刻,说道:“他其实也不曾对不住我什么,我甚至都没见过他,谈不上爱恨。他对不住的是娘亲,娘亲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又如何能替娘亲决定原不原谅。” 她恨他做什么,与她而言,郭遇就只是她生身父亲而已。 * * * 假县主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忠王府沉寂了好一阵子。 这么大的事情,可谓轰动一时,郭遇出门上朝都要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便称病不上朝,加上正赶上国丧,索性足不出户,忠王府整日紧闭大门,关门谢客,连他那几个同朝为官的忠心属下都见不到他。 郭遇一时不知该怎么面对世人、面对自己真正的女儿了。追封叶臻的圣旨刚下之时,他更多的是震惊和难以置信,急切地想要见到女儿,想要弄清原委问个究竟,然而随着事情一步步发展,郭子衿招供,郭珩车裂极刑,真相如此嘲讽,竟都是他身边之人一手造成,郭遇真的是被打击到了。 养了十几年的女儿是个假货就罢了,这假货还明知道自己是假的,竟然是他信任的义子一手做的,郭遇这会儿回味过来,便只剩下满心不堪,无脸见人,一开始他还急切地想见叶初,如今竟然连去见叶初的勇气都没有了。 然而他毕竟还是朝廷的郡王,总不能一直不见人、不上朝,足足过了月余,郭遇才重新出现在朝堂上,一整个早朝一言不发,有同僚跟他打招呼也没反应,陈连江那边一喊“退朝”,郭遇便转身就走。 几个昔日追随他的武将凑过来,其中一个小声说道:“王爷,您去过郡主府了吗,可见到郡主了?” 郭遇不吭声往前走,另一个人劝道:“王爷莫要灰心,总归是亲骨肉,血浓于水,郡主便是一时生气也是有的,可您怎么说都是她亲生父亲,她哪能真不认您。您就舍了脸面多去几趟,她总会见您的,自家亲父女还有什么抹不开的。” 那是郡主之尊,又是未来皇后,也只能来软的,这还不是普通女子,还能拿父女孝道来压。几个人便纷纷出起了主意,无非是小女儿家,多哄哄,多说几句好话,备些礼物,多弄些个小女儿家喜欢的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之类的…… 其中一人说道:“王爷,属下说句不该说的,您总归得想想办法,那可不光是您的女儿,那将来是大周的皇后,当日确实是我们不对,不想个法子,日后我等还怎么见陛下和皇后娘娘。话说回来,即便是陛下,将来也是您的女婿,翁婿之间,陛下还能真把您如何呀,您就好好去求求陛下,软磨硬缠,陛下和郡主总会消气的。” 郭遇被他们说得心烦,猛然一停步,烦躁地斥道:“你们让我拿什么脸去见她?再说陛下若肯让我见到,我还至于到现在没见过女儿的面吗?” 郭遇回到王府,偌大的王府虽说奴仆成群,郭遇却总觉得形单影只,孤零零一个人。 一名管事匆匆进来,禀道:“王爷,听说端宁郡主今日出了府,和宣平侯府的马车一起出城去了。” “去哪里了?”郭遇急忙问道。 那管事摇头表示不知。郭遇疑心她们会不会去如意小庄了,看看天色说道:“备马,本王出去一趟。” 郭遇本想出城,可又担心被拒之门外,或者万一再走岔了,转了一圈,索性回到城门守着。 他在城门的一处茶楼枯坐半晌,终于瞧见郡主仪仗进了城门,郭遇赶紧就下了楼,他跑到近前,恰好郡主仪仗过来了,先是整齐威武的仪仗,然后是青幔银螭朱红顶子的四驾马车,韩家的马车跟在后头。 车驾进了城门后停下,丫鬟扶着一个弱柳扶风、轻灵娇美的少女下来,那少女穿一件素净的竹青色衣裙,披着藕荷色帔风,浅浅抿笑,跟后头马车下来的叶毓母女互相施礼道别。 惊鸿一瞥之间,隔着长长的仪仗,郭遇离得还有十几丈距离,恍然间眉眼五官看得并不分明,可这少女身形举止,浅浅一笑的神韵,竟恍然让他看到了年轻时的叶夫人,郭遇如遭雷击,愣愣地立在那儿,这一刻才真切明白何为神似,何为血脉相连。 他若是能早一点见到这少女,大约就不会那么笃定郭子衿的身份了吧。郭遇喉咙中如同堵了什么东西,脚下没动,眼睁睁盯着眼前的少女移不开目光。下人察觉异样出言提醒,叶初便抬眼望了过来。 “忠王爷?”叶毓一眼看过来,顿时脸色一变,质问道,“你来做什么?” 叶初看着他,听到叶毓的话便猜到他是谁,见郭遇紧紧盯着自己,目光悲喜复杂,隐隐有了泪光。叶初默了默,隔着一段距离,便微微福身行了个礼,恭谨地问候了一句:“忠王殿下安。” 那一刻,郭遇心中猛然一阵刺痛,对着少女熟悉的眼睛潸然泪下。他看着眼前的少女笑容清浅,在丫鬟搀扶下登上马车,看着仪仗车驾跟韩家的马车分开,从他眼前绵延经过,渐渐走远了。 不同于圣旨刚下时的震惊哭喊,郭遇此刻心中便只剩下某种无力的钝痛,痛得他喉头发腥。 “王爷,王爷……”下人在旁边扯了扯他的衣袖,觑着他的神色低声说道,“王爷,郡主走远了,我们怎么办……” “……进宫。” 郭遇明白的很,皇帝不让他认,他这般贸然上前纠缠,大街上城门前,就只会让女儿为难。 一个多月过去,听到忠王求见,谢澹颔首道:“让他进来吧。” 郭遇仍旧穿着方才出门的常服,进了大殿,便恭恭敬敬行礼参拜。谢澹放下手中的书卷,问了一句:“平身。忠王见朕何事?” “陛下……”郭遇没起来,依旧伏在地上说道,“陛下,老臣求您,让老臣见我女儿一面吧,老臣自知对不起她们母女,自知亏欠良多,老臣半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儿,求您给老臣一个弥补的机会,老臣一定倾尽全力,为大周鞠躬尽瘁,为陛下做犬马之劳,绝不敢有半丝懈怠。” “忠王似乎领会错了。”谢澹道,“安安缺的不是臣子,她如今已经长大了,也不缺一个父亲,安安什么都不缺,什么都有,她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弥补。” “陛下……”郭遇失声哭道,“可是老臣能怎么办,郡主已经没了母亲,陛下既然立她为后,就当为她打算,求陛下让老臣接她回家,老臣要倾毕生之力,为她备嫁。郡主年幼,又是未来皇后,老臣好歹还有几分用处。” “她有自己的郡主府。”谢澹道,“你当她还要依靠你不成?安安会在郡主府备嫁。” “凭什么?”郭遇悲愤说道,“老臣当年并不曾沾染那叶家庶女,怪我当时跟夫人赌气,一念之差阴阳之隔,我已经痛苦终生了,如今只想尽力弥补女儿。她是我亲生的女儿,骨肉人伦,陛下这么久都不让老臣见她一面,于心何忍,陛下一直不让我见她,又怎知道她自己不愿认我!” “就凭朕是君,你是臣!”谢澹怒道,“你为人夫、为人父,说什么跟夫人赌气,你自己不察铸成大错,你却赌气抛下叶夫人跑回边关,若不是你不负责任一走了之,夫人兴许就不会抑郁伤身早逝,朕的安安何至于小小年纪没了母亲,又何至于早产不足,从小体弱多病!” “安安会不会原谅你朕不知道,但朕不想原谅你。” 谢澹顿了顿,轻声一叹说道:“郭遇,你想没想过,你如今悔不当初,口口声声想要弥补她,你是她的亲生父亲,世人都会说骨肉至亲、血浓于水,她若不接受你,大约要被人说绝情不孝了,可她若宽恕接受了你,又把她的母亲叶夫人置于何地?你想要父女团聚,想要弥补,可你却将她置于两难境地,你叫她如何自处?” “老臣……明白了。”郭遇一拜到底,说道,“陛下若肯相信老臣忠心,请陛下允老臣回梁州边关,老臣如今在京城也无法自处,老臣要去踏平北庭,攻下北庭王都,送给我女儿做大婚的嫁妆!” 谢澹倒不意外他会有这个想法,淡然说道:“北庭苦寒之地,两国如今相安无事,大周的百姓子民也需要休养生息,朕眼下并不想动兵。” “你去江南吧,”谢澹说道,“朕已下旨为叶夫人重修陵墓,你可以去吴中,为叶夫人负责修建陵墓,建庙立祀。至于京中,朕会命韩夫人为安安备嫁。” 郭遇瞬间悲喜交加,两行泪下,叩首道:“老臣谢主隆恩!”
第73章 笄礼 翌日正式的旨意下来, 陈连江去忠王府传旨,捧着一个紫檀木小箱子回来。他进了紫宸殿回话,将箱子呈给谢澹。 “陛下, 这是忠王托奴婢转交给您的。” “是什么?” “忠王说,这里是忠王府所有的产业地契、印信和库房钥匙, 他说他此去江南,也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要将这些给郡主做嫁妆。” 陈连江回道, “奴婢还跟他说呢,给郡主做嫁妆, 怎么不叫人送到郡主府去, 可忠王爷非叫奴婢顺便给带回来就行了。” “给他送回去吧。”谢澹停下笔, 看了那小箱子一眼说道,“忠王也不过四旬年纪,远不到自我放逐的时候,他是武将, 朝廷养兵千日, 总还有需用他的时候。” 他当初封郭遇做异姓王,虽然也有防备武将不臣之心、一家独大的考虑, 有心要敲打限制他一下, 更多则是为了叶初,故意要将他拘在京城。 “至于这些东西,且叫他留着, 你告诉他,将来等他百年, 朕会命他的外孙给他扶灵送终, 他若愿意, 就将这些东西送给外孙好了。” 陈连江心里一琢磨,还是陛下这么办的好,便笑道:“奴婢还说呢,忠王爷要给郡主备一份嫁妆那是理所当然,忠王爷这些年军功赏赐家底子可不少,不给郡主他给谁呀,可是怎么连库房钥匙、下人身契也一股脑都交给郡主了,难不成忠王爷以后就不回来、就不吃不用了?陛下您放心,奴婢这就给他送回去,将您的话原样告诉他。” 郭遇在十月初动身离京。百日国孝,一直到了腊月中才结束,国孝这件事情,自古以来都是该有的,然而国孝时间太长,民间受的影响其实很大,国家社稷总不能就停滞不前了。 果然国孝一过,又正赶上年前,眼看着要过年了,士农工商、官民百姓纷纷脱掉素服,换上鲜亮的衣衫,画舫上丝竹重新响起,红灯笼重又挂起来了,就连年前年后的婚庆喜事一下子都特别多。郡主府的丫鬟们纷纷换上好看的新衣裳,针线房更是一口气给叶初送来了几箱子颜色鲜亮的衣裙。 那一阵子西北边关却有些不太安稳。西北边关接壤的邻国被称作北番,番邦其实却是由大大小小十几个游牧部族所组成,老国王死后几个王子内讧,王族日渐式弱,并不能良好的约束部族。这些部族本身都不大,掀不起大风浪,却逞凶好斗,时常骚扰大周边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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