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双马迎面,再次交错之时,他突然改拳往下,拇指勾起,朝对方坐骑的马眼掏去。 规则只限不许使用刀剑暗器,并未禁止攻击对方坐骑。他若能够得手,自然不算违规。至于被圣朝人推崇的所谓的道、义,他不懂,在他眼中也是一文不值。 只要能够取胜,便可无所不用极其。这是西蕃人奉的生存之道,这也是为何上一番竞射中阿史那因坐骑失足落马,他非但不停,反而趁机夺弓的原因。 裴萧元此前和西蕃人打过不少交道,对此自然不会陌生。贺都出手至极,他便觉察到了他的意图。 他爱极金乌骓,岂会令心爱坐骑遭受如此致命攻击,猛然提缰,硬生生地调转马头。然而贺都出手确实又狠又快,仓促间无法完全避开。裴萧元便用自己身体,挡了贺都这一记攻击。 砰的一声,他的一侧肩背,承下了贺都的拳。 虽然有所防备,拳落下时,已被他卸了不少的力,但这一拳余力依旧凶猛。裴萧元只觉肩背一阵剧痛。待稍缓,回头,见贺都已借机纵马冲向麒麟台了。 此时老天仿佛也在帮贺都的忙,校场里的风停了。 他狠命催马,冲到台下,与此同时,以极快的速度张弓,搭上箭,仰面,瞄准上方那一只静静停摆的彩球,抓住这如天赐一般的绝佳机会,就要放箭。 此时裴萧元也再次转马,驭金乌骓急追而上。金乌骓四蹄如风一般奔腾,几不落地。 就在贺都手指微动,预备放箭的前一瞬,在全场发出的惊呼声中,裴萧元从马背上飞扑过去,探臂,双手从后一把攥住了贺都那正作势放箭的双臂,发力一扭,带着贺都从马背上翻落,两人随即一齐摔在了地上。 双方已是斗红眼,各自抛弓,近身肉搏,各有来回。缠斗中,贺都利用体型优势,终于将裴萧元制在身下。 就在他握拳,要狠狠砸向裴萧元的面门时,不期裴萧元猛地挺腰而起,头径直撞向贺都下颌。 贺都不备,痛呼一声,牙齿绽破了唇舌,满口是血。 裴萧元一击得手,接着,不再给他任何反击机会,曲肘,又重重击向贺都太阳穴。 头面接连遭受重击,贺都便是再狠,也是承受不住,人险些晕厥过去,倒在地上,一时不能动弹。 裴萧元看着在脚下慢慢蠕动、满面布着痛苦之色的贺都,抬手,抹了把自己嘴角渗出的血痕,转身迈步而去。 就在这时,地上的贺都突然将双眼睁得滚圆,用尽全力,从后抬脚,又重重地横踢向裴萧元。 这一下若是被他踢中,腿骨只怕当场便要折断。 在周围再次响起的惊呼声里,裴萧元避过了贺都扫来的腿,并未回头,只继续朝自己方才放弓的地方走去。 贺都着实是个狠人,一记偷袭不中,竟又叫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咬牙再次扑上,从后拦腰抱住了裴萧元,发力,要将他掀翻在地。 裴萧元终于面露怒色,双手攥住贺都正死死抱住自己腰身的一条胳膊,猛地一扭。 在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呼声中,贺都那一臂登时被扭得脱出肩臼,人痛得当场便晕厥过去。 裴萧元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再次迈步,走去,俯身拾起地上的弓和那一支箭,立在原地。 此时校场的上空,风再次起。 他仰头,静静望了片刻半空中那一只被风吹得晃荡不停的彩球,张弓搭箭,缓缓抬高,瞄准后,从容发箭。 箭脱弦,飞射入空。他也纵身跃上马背。 金乌骓带着他朝前方飞驰而去,在那只五彩球从麒麟口中下坠,落地之前,他也已抵达,探手,稳稳接住。 全场在在静默了几息之后,突然,爆发出一阵高亢的欢呼之声。 金吾卫的人更是欣喜若狂,许多人连皇帝在场也不顾了,冲入校场,来到裴萧元身边,不由分说,将他人从马背上拉扯下来,高高抬起,以此表达激动欢庆的心情。 龙武卫大将军范希明等人也纷纷走来,向韩克让表达祝贺。韩克让表面极是谦逊,连说承让承让,等范希明等人去了,他擦一把额头的汗,越想越是得意,终于忍不住,自己一个人仰天大笑起来。 忽然此时,也不知是谁起的头,场中有人高呼驸马。很快,这呼声变大,渐渐压过其余一切杂声。片刻后,如溪流汇聚作水,化为了同一道声浪。 “驸马——” “驸马——” “驸马——” 这声浪由万人所发,整齐划一,震天动地。那头,宁王也领着执旌官来到御座前。 执旌官用一只金平脱盘装了彩球,恭恭敬敬奉到皇帝面前。 皇帝的目光落到彩球上,盯了片刻,又转面,望一眼公主,随即,他咬了咬牙,仿佛终于下定决心,朝宁王微微颔首。 宁王面带笑容,回到司射台,示意全场噤声。 校场中的呼声慢慢停歇。激动的金吾卫众也将裴萧元放了下来,各自归位。 宁王随即高声宣布,今日大射礼的麒麟士,为上轻车都尉,金吾卫中郎将,陆吾司司丞裴萧元。 他说完这一句话,顿了一顿,目光环视校场,最后,落到场中那一道身影之上。 “裴萧元,上前听封!” 裴萧元定了定神,在四周无数双羡慕眼目的注视下,迈步行到朱雀台前,朝着前方端正下拜。 “圣人之言,裴萧元奉召入朝,恪尽职守,屡有功绩。至陈逆一案,更是功若丘山,朝廷内外,有目共睹。今参与大射,夺麒麟之彩,为俊杰之士,陛下甚喜,特下旨,裴萧元勘尚公主,封驸马都尉,择日成婚,到时大赦天下,以彰天恩!” 裴萧元叩拜谢恩,得令起身。 百官纷纷从座上起身,带着全场之人,向着皇帝叩拜,山呼万岁,完毕,转向裴萧元行礼,齐呼驸马。 裴萧元定立在万人中央。 若不是唇畔和身上还残余了些因方才那一场恶斗而留的真实的疼痛之感,他几乎觉得眼前发生的一切,就仿佛是一个完全脱离了他掌控的梦境。 慢慢地,他遥遥望向了仍坐于伞盖之下的她。 她以团扇遮了半张脸,只露出那一双色若秋水的明澄的眼。 隔着中间无数人头,在和他四目相交的刹那,她的眼眸轻轻眨了一下,似有一缕他熟悉的独属于那叶小娘子的温柔的光,从她的眼中一闪而过。 裴萧元只觉呼吸一滞,胸中霎时酸胀无比。 那是淡淡的,甜蜜又苦涩的感觉。 他闭了闭目,当再次睁眼,她已自座上起了身,在仪仗的伴随之下,消失在了他的视线里。 第89章 这个喧沸的白天渐渐过去。 天黑了。 宣威将军黎大禄奔至住所的大门前,见两队宫人执着灯笼簇侍着一名丽人正立在门外,急忙抢上,口呼公主,行拜见之礼:“叫公主久等,是下臣的罪!” “听说世子今早习武出了意外,伤到手臂,我带太医来看看他。” 黎大禄赶忙再次弯腰行礼:“怎敢有劳公主亲自到此?白天赵阿爷已来过了,赐下陛下封赏,也带来宫中良药,又转了陛下的慰问,世子与下臣已是感激万分。他也已好多了,不敢再叫公主费心。” 絮雨向内望了一眼,微笑道:“无妨,你领我去便是。” 一早起外甥突然自残继而退出大射礼后,随意裹扎了下臂伤,便闭门不出。无论黎大禄如何隔门问话,他始终一言不发,就连傍晚皇帝身边的赵中芳带着封赏圣旨到来,他竟也不出。黎大禄只能以他受伤昏睡为由,代替他接下封赏。好在赵中芳看去颇为大度,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叫黎大禄好生照料世子,随后才去。 黎大禄近年在益州就职,对郡王府曾留住叶钟离祖孙之事并不清楚,更不知当年那叶姓小画师便是如今的公主。但他听下面人说过,世子和公主在长安有过往来,似乎很熟。 他虽然还是没有弄明白,外甥今早为何毫无预警地自残继而退出大射,但多少也看出来了,情况似乎不对。他怕外甥犯下冲撞,更怕言多有失,心里并不愿这位公主探望外甥。但看她此刻样子,是一定要见了,无可奈何,只能迎她入内,引着来到住处,见门窗皆闭,漆黑一片,问伺候在廊下的几名侍女,被告知屋内一直没有动静,方才怕他饥饿,敲门却无应声。 黎大禄请公主稍候,自己登上门阶前去拍门,连拍数下,屋内果然毫无声响,又说公主到来,也是没有反应,推了推,门是反闩的,迟疑间,忽然听到身后公主说道:“进去看下!” 黎大禄不再犹豫,应是,随即强行用肩撞开了门。侍女燃灯照屋,黎大禄入内,见榻上被褥凌乱,案头丢着伤药和几块染血的裹伤布,外甥人却不见了。 “后窗开着!”忽然侍女的声音传了出来。 絮雨也已入内。循声往里去,见果如侍女所言,寝屋后的一扇窗户半开着。 显然,宇文峙是从这里出去了。 此处依山而建,是苍山附宫当中的一座,窗后通往一片草木茂盛的林陂地,当中没有开辟道路。天又黑了,周围昏暗无光,也不知宇文峙到底去了哪里。 那去世的郡王妃是黎大禄的亲姐,姐弟感情颇深,郡王妃没了,他自然一心帮扶所剩的唯一一个外甥。想到外甥今日的异状,此刻又不知人在何处,不禁焦急起来,向絮雨告了声罪,急急忙忙叫人去找。很快将住处附近找了个遍,几十人又打着火杖进入那片林陂,也是无果。 黎大禄本不愿将事闹大,怕影响不好,然而找不到人,也就顾不得这么多,听到絮雨说立刻派人也去寻,连声应是。 絮雨正在吩咐同行之人,忽然身后有人高呼:“殿顶有人!” 她转头望去。 深蓝的天幕下,一轮泛着淡淡金色的巨大的半月,刚刚爬上苍山山巅,远远望去,它如静静地挂在此处附宫最高的一座殿顶之后。 一道人影,正靠坐在耸翘于殿脊尽头处的一只高过人顶的鸱吻脚下。 大约是被下面发出的骚动惊醒,那人扶着鸱吻,缓缓站了起来,隐没在鸱吻阴影里的一张脸显露了出来。在头顶那淡金月光的映照下,颜色惨白,目光茫然而闪乱。 他开始迈步,沿着殿顶的边缘,摇摇晃晃地行走。然而步伐若醉,仿佛踩在云端,随时就会从上面失足。 “世子!” 黎大禄惊呼一声,掉头冲了过去。 一只银錾花酒瓶沿着殿顶斜坡骨碌碌地滚了下来。那人的靴底滑了一下,蹬掉几片琉璃瓦。瓦稀里哗啦而下,掉落在地,碎成几瓣。他的身体在空中也陡然失去平衡,晃得像是一只狂风里的稻草人。 “世子,不要走了!停下!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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