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袋在,鱼符昨夜却被他砸进了床底。这床是矮脚的四面实心壶门样式,只留下了地面到围栏不到一尺的空隙,莫说成年男子了,便是烛儿那样瘦小的身段,也是不好钻入。 贺氏也顾不上别的了,急忙代自家郎君趴到床栏前,从婢女手里接过烛火,探到床下寻看鱼符,终于看见那东西躺在靠墙最里的一个角落里,不用工具,根本够不到。贺氏忙唤人去外面寻一根长竹竿来。 绿玉一边应声,一边小跑着要要朝外去。裴萧元这时走到床前,叫贺氏让开,自己俯身下去,双手攥住一只床脚,猛地一个发力,在一阵木榫摩擦所发的咯吱声里,只见床帐乱晃,他竟将整一张沉重的香木床从地上硬生生地挪出来了一片,这才得以露出那一枚最深处的鱼符。 絮雨被他这举动唬住,第一反应便是他的伤肩,立刻疾步上来,低声责备。 “我伤无妨,我自己知道。不好叫陛下再久等。”他轻声应她。 谒者已连催数次了,莫说是他,便是原本并不当回事的絮雨,也知皇帝这回恐怕确实怒气深重。 她更是看了出来,裴萧元应是有些畏忌她的阿耶,所以方才便不忍再刁难他,更是加快了自己梳妆穿衣的动作。 “你呀!真是——” 她继续责备半句,终究还是停了下来,伴着心里涌出的一种对面前这裴家郎的又是喜欢、又是心疼的缱绻感情,摇了摇头。 “呀!鱼符坏了!”烛儿这时捡起那枚鱼符,接着,吃惊地嚷了一句。 絮雨急忙接过,一看竟是真的。原来驸马鱼符由金打制,质地偏软,竟被他那一下,给砸得变了形,一侧边缘有些扭曲起来。 “都怪我……” 她蹙眉用指尖摩挲之时,听他喃喃道。抬起眼,看到他的面上露出了几分懊恼之色。 她咬了咬唇,借他那一副高大身形的遮挡,当着他身后的贺氏以及婢女的眼,踮起脚尖,将唇送到他的耳边,耳语着安慰他:“没事。阿耶那里你也别怕,有我在。” 他的目光轻轻闪动,唇畔掠过一缕淡淡笑意。 “只好先凑合用了。等回来,我叫个金匠,咱们悄悄把它弄好!” 絮雨安慰完他,随即将那变了形的鱼符塞进鱼袋,收紧袋口,亲手替他牢牢地挂在腰间革带之上,随即便拉了他手,在贺氏、婢女以及外间杨在恩等人的或惊奇、或暗笑的盯视之中,匆匆朝外走去。 看得出来,一向在人前端着的驸马,对公主如此当众拉着他手走路的亲昵举动,应当是不习惯的。他虽并未挣脱开她手,但起初,肩背挺得笔直,双目看着前方,步伐拘谨,完全是一副严肃的正襟模样。 然而接着,在走出紫明院后,他悄然转面,看了几眼身旁的她,迟疑了下,便不动声色地借着衣袖遮掩,悄然翻转手掌,改由自己牵握住了她的手,随即带着她,继续朝外走去。 天色依然透黑。刚出坊门时,街上几乎就只他们这一行车马在走。等到伴着晨鼓之声赶到了皇宫,原本漆黑的天穹已是微微透出些晓色了,各间坊门也依次熄了照夜的灯笼,开始有人不断进出。 长安新的繁忙的一天又开始了。 絮雨和裴萧元顺利入宫,又一口气赶到紫云宫,絮雨待要和他一起入内,却被宫卫拦了,恭敬下拜,说是陛下有言,召见驸马一人。裴萧元立刻将她牵到一旁,让她在外等着。 “我真的没事。公主千万不要因我愈发触怒陛下。” 他神情恳切,她心里又何尝不知,自己若是强行一同入内,她是没事,只怕会叫阿耶厌他更甚。 她压下心中烦恼,看了眼内殿的方向,只好退让:“我在殿口看着。只要阿耶不做过分之事,我便不进。” “他若拿昨夜的事为难你,无论何事,你都说是我先闹的!” 他连声答应,终于安抚好她,自己整了下衣冠,随出来的小哑监快步入内。 正如絮雨猜测的那样,昨夜,杨在恩碍于她,固然是不敢将永宁宅里发生的事告到皇帝的面前,但架不住皇帝早就另外在宅里安排有不少耳目,专门监视驸马是否慢待公主。昨夜又生了那么大的动静,皇帝自然很快便收到了消息,当时便气得跳脚,立刻就要将驸马叫进皇宫,是被赵中芳死活给去劝住的。然而皇帝怒火始终难消,一夜不眠,憋到了五更,再也憋不住,派人第一时间就去传唤驸马,自己则在殿内躁步不停,正走来走去,听到一阵脚步声入内,猛地转头,睁启他那一双鹰视狼顾般的眼,目光落到了这正向着自己行来的年轻郎君的身上,冷冷盯着。 “臣裴萧元,叩见陛下!” 伴着这一声拜语,在皇帝心里已是翻腾煮了一夜的满腔怒气再也压制不下了,他转身几步走来,习惯性地一把捞起案头上那内正燃着香炭的小香炉,狠狠就要向他砸去。 裴家这儿郎对着皇帝行拜礼时,一旁的赵中芳便在防备着皇帝的举动,见状慌忙出声:“陛下息怒!何不先听听驸马之言!” 皇帝正待砸出香炉,突然被老宫监一语提醒。 此儿郎再惹人生厌,如今身份也是变了,不再是外人,而是他爱女的夫郎…… 念头在电光火石间,来回摇摆了数下。皇帝还在犹豫,突然被手上传来的一阵灼烫之感给唤醒,下意识正要扔掉香炉,恰又一道声音响了起来,抬头,便见自家女儿奔了进来,生气地盯着他手中的香炉。 “阿耶你又拿香炉子作甚?”她看了看还跪地的脑袋正好对着皇帝的驸马,质问。 皇帝一顿,面皮不动,慢慢将那香炉在手里把玩似地转了个圈,口中道:“今岁秋寒来得早,方才阿耶便觉手指冷了,殿内还没起火炉,拿了,暖暖手而已……” 一面说,一面不紧不慢地将那实是烫得要命的东西放回在了案上。 接着,皇帝双手背后,目光落向女儿,在她的脸面上转了一圈,最后于露在鬓发下的耳上停了一停,收目,神色变得无比严肃:“阿耶没叫你进。出去!” 絮雨方才实是担心他又要拿香炉砸裴萧元,这才忍不住进来阻止。见状,猜测他应当不会再动手了。对面赵中芳已在劝离,她看一眼裴萧元。他更是不停地用眼色示意她听皇帝的话。 她咬了咬唇,终还是慢慢退了出去。 “退远些!” 皇帝发声,又命老宫监去守着内殿的门,不许公主再进。等人都走了,殿内只剩他和裴家子二人,满腹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这回虽不再操香炉,却拂袖将御案上的丝纸、紫笔、松烟墨、玉印、连同数十本奏章,悉数给甩到地上。 伴着一阵稀里哗啦之声,皇帝破口大骂:“你这不知好歹的破落儿!你才娶公主几天,竟就敢做出这样的事!你当朕已经死了吗?” 第107章 他的身份是驸马。 在皇家族谱里,被记作寿昌公主“降”驸马某某的驸马。他昨晚砸了鱼袋,误毁公主嫁妆,负气丢下公主去了酒家,迟迟不归,还要公主亲自接家…… 皇帝倘若真的要他好看,不说砸鱼袋了,后面随便哪一条,也能治得人欲仙‖欲死。 固然有人因做了驸马而青云直上,得一生荣华,但在此前,如驸马因各种缘由开罪皇家,继而入狱或是被杀,公主另嫁、多次改嫁之事,也绝非少数。这大约便是驸马一职叫人又羡又瞧不起的原因。寻常人家的女婿,日子过不下去,或还能和离,一旦做了驸马,便再没有退路。清高内蕴之人,自是不愿自堕尊严,委身皇家仰人鼻息,受人非议。而梦望黄粱之徒,又因得不到如此捷径,肆意贬损那些娶了公主的人。 裴萧元不知皇帝知道了些什么,或是全部已经知道?虽然想到连他和公主的帷闱阴私或也要被送达到皇帝的面前,心里极是不适,并且感到不悦。但这种时候,他唯一能做的,也只是俯首垂耳,并且,心甘情愿地受着来自头上的雷霆之怒。 毕竟,皇帝口中此刻朝他喷来的每一滴口水,都没有喷错。那些事,他确实做过。 “……嫮儿是朕之女,朕对她爱若心头肉,连一个脸色都舍不得给她看过!你这竖子狗辈!大婚三天,竟敢对她不敬!冒犯于她!还甩门丢下她出走?朕许你休息,是叫你好好陪她,可不是叫你去那些贱巷妓馆和娼|妓们饮酒作乐!” 皇帝一边背着双手,在裴萧元的面前急促地走来走去,一边愤怒地数落着他的罪行。当说到和娼|妓饮酒作乐之时,恰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眼见他怒瞪双目,顺腿抬起一脚,朝裴萧元那一侧伤肩就要踹下来了,靴底忽然又硬生生地停在半空,因此失衡,人跟着打了个趔趄。 怕他就要仰翻在地,裴萧元忙出手,扶了一把。 “滚!谁要你扶!朕自己能站!” 皇帝站稳足跟,终于一脚踹开裴萧元那一只方伸过来却没能及时收回的手,随即,他继续怒骂。 “昨夜是阿史那勾搭你去的?朕早就听说了,你二人好得能穿一条裤!那阿史那惯是个无赖儿!全长安的风月地里,就没有他不相好的娼妓!物以类聚!乌龟配王八!你想来又会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朕真是瞎了眼,当初竟会听了嫮儿的,叫你做了驸马!” “气死朕了!” 皇帝脸色发青,须发颤抖,人停在了裴萧元的面前,手指他脑门,痛心疾首地又厉叱了一番,忽然,仿佛想到什么,眼里透出一缕森森凶光。 “若非看在阿史那父亲忠义的份上,朕绝饶不了这无赖儿!他父亲想叫朕给他赐婚,朕本还想着,如何给他选个身份高贵的贵女!也好!朕这就封个公主,叫他带着,立刻给朕滚回狼庭去!” 皇帝转面朝向外殿的方向,看去就要喊人了。 方才皇帝初提承平之时,裴萧元曾犹豫了下,思索或者就由好友替他背下这锅算了,待事情过去之后,他再如何向他赔个罪,料承平也不会见怪。他却没想到皇帝恼恨竟如此之深,要为承平胡乱赐婚赶人走了。这还会有什么好身份的贵女能轮得到承平? 娶到一个不尽如人意的“公主”回去,非但承平要遭他那些部族兄弟的耻笑,不利王位继承,于他整个王族而言,不足服众,或也将会是一桩隐患。 “陛下!” 他出声,待皇帝冷冷转面望来,叩首,旋即道:“昨夜我去酒家,和阿史那无关。是我主动找他,他方带我去的。” “什么?” 皇帝死死地盯他,眼角不住地发抖,显见此刻他内心的愤怒和失望,比之方才更甚。 “裴萧元!做我皇家之驸马,娶我唯一之爱女,于你是如此苦痛之事?敢在新婚里便做下如此勾当?嫮儿她哪里配不上你?” 皇帝于咬牙切齿间,想他丢下女儿到娼家作乐,还要女儿委屈求全深夜去接他回来。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所见的女儿耳垂上残留的红肿印痕,缘何得来,皇帝岂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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