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如这入了冬的长安,叫人感觉不到半分的暖意。 同坐的另名小宫监撮捻几下自己冻得发冷的手指,扭头看了眼身后那面半开的雕云龙纹殿门,用带了几分抱怨的语气道:“可不是嘛!想是又要画到半夜三更了!” 从早到晚,无论几时,内中那绘壁画的画师若是不走,他们这些在此值事的宫监便也不能离开,须随时应命。 因为公主重视,对画师也极是礼遇,上命下达,加上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从壁画开画以来,对这里的供奉,便极为细致周到。 这两名小宫监,一个在此专门司炭,另个则是司茶。 原本这是他们职责。然而周画师的性情却有几分清高,日常对着他们这些小宫奴,虽不至于颐指气使,却分毫也不掩藐视之态,说话必远隔三尺,且不拿正眼看人——不但对他们这些不起眼的小阉奴是如此态度,连此宫管事曹宦,他亦是不大搭理。 虽然阉奴受人轻视是天经地义,但想到从前公主为画师时的风度和待下,两相比较,小宫奴们私下抱怨几句,也就在所难免了。 “你有没听人说,圣人或将取消万寿之庆?” “听说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我瞧周副直这几天好似有些心神不宁,连作画都慢了几分,莫非此事是真?他好不容易得到公主赏识,才有此露脸的机会,若真取消万寿,岂不是空欢喜一场?”司茶宫监将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司炭的小宫监胆小些,不敢多谈这些,只道:“走了走了,这和咱们也是无关。天也快黑,别坐了!我去瞧瞧炭炉,加些炭吧。天气愈发冷了,也不知今岁第一场雪何时才来。若冻坏周画师的手,被曹公公知晓,我可吃罪不起!” 他率先起身,掸了掸自己那遭石阶寒意沁衣而变得冰凉入骨的臀股,呼同伴往里去,发现没有跟来,转头,看见他已朝着西侧的方向趴跪了下去,望去竟见大宫监杨在恩伴着一顶两人抬的小辇正往这边行来,辇中之人,看去应是公主。 没有仪仗和随扈,公主身上也只系了一领暗紫色厚缎连帽披风。殿前广场空阔,暮风大作,她戴着帽挡风。辇远远停在了西侧的一道便阶前,她从辇中下来,落帽,随即沿着便阶往上,向大殿行去。 小宫监醒神,急忙也原地下跪,叩拜迎接。 随公主的不期而至,日暮沉寂被打破了。早有另外看见的人去报给了曹宦。曹宦飞奔赶来,带着值事的众多宫监拜迎。 絮雨停在一道宫廊之中,含笑示意众人起身。 记得上回她来时,太子和康王仍各安好,谁知随后便出了那样翻天覆地的大事,后来又传,竟连驸马也卷了进去。 余波尚未散尽,就在近日,宫里又有个说法,朝廷或将取消原定的即将到来的万寿之庆。 圣人连失二子,值此龙体国体皆是不宁之际,取消万寿,是理所当然。只是如此一段实在算不得长的时日里,变动忽然如此之大,仿佛炎夏直转严冬,当此刻再次见到公主到来,此宫之人,上从曹宦,下到方才那两名杂役小奴,人人难免都有几分恍若隔世之感。 曹宦扭头发现身后迎接的队列之中还少一人,急忙吩咐近旁一个阉奴:“快去把周鹤叫来,拜迎公主!”道完,又解释:“公主勿怪。他性情有几分古怪,作画之时,不许人在近旁。奴婢遵公主先前的吩咐,全部照他喜好服侍,倒将他惯得目中无人,以作画为由,敢连公主都不敬了!” 这曹宦虽也是阉人,但好歹是司宫台里有头有脸之人。此前因了公主的缘故,他对周鹤的侍奉也可谓是尽心尽力。但那画师面对他时,虽不至于象对一般阉奴那样不假辞色,却也仍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疏离。他又不是呆愚之人,岂会没有知觉?私下也不止一次暗忖,这周鹤没士人之命,却竟也如士人那般自高,瞧不起他们阉人,心中早就不忿,便趁此机会告状。 絮雨阻止:“不必打扰他。你们也无须跟来,该休息的去休息。我来只是想看下壁画进展。” 她跨入了崇天殿,扑面映入眼帘的,是从殿顶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的一围巨大的帐幕,将全部未完工的壁画遮得严严实实。 虽然她或是阿公并无这样的作画习惯,但出于对新画的保护,或是画师单纯不愿叫人看见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而有此设置,也很是正常。 无论外间曾掀起过怎样的腥风血雨,在这间宁静的大殿里,帐幕之后,隔出了一个由线条和彩绘所构造的辉煌而神圣的世界,画师徜徉天上和人间,这是何等静好的一件事。 她不欲惊扰到或正在潜心作画的周鹤,走到帐幕之后,轻轻揭开一角,向里看了过去。 有些时日没来了,今日终于得空再来,和她想的一样,壁画已完工大半。此刻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副主体已成,填色也过了半的即将完成的作品。 她确实没有错看人,周鹤是个极具才华、又有能力将设想通过画笔作完全展现的画师。 在他正式落笔之前,他曾向她详细描述过关于壁画创作的全部构想,并以此,确定了一个创作的大体框架。 对这个构想和框架,絮雨是认可的,而一旦认可,出于惺惺相惜之念和对自己眼光的信心,她便没有作任何的干涉,许他随心创作。 此刻展现在她面前的,虽然还只是一副并未全部完工的壁画,但无论是画中神仙群像的布局还是山水城池的表现手法,皆极到位,整体恢宏之余,于细节处又不乏精描。恍惚之间,叫絮雨看到了几分阿公画作的风范。 只有一点叫她有点意外。周鹤并未如曹宦所言的那样,在作画。地上凌乱地散落着几支沾满色料的用过的画笔,他就胡乱坐在工案前的地上,垂首,背影一动不动,乍看仿佛倦了,坐地正在休息,然而再看,却又似正沉浸在某种思虑当中,背影透着沮丧和萎靡之态。忽然,他仿佛觉察到身后有人,起初大约以为是某个宫监,面带不悦地回过头,待看清是她,一愣。 很快,他回了神,从地上飞快爬起,连忙下拜。 “不知公主驾到,失礼了!请公主恕罪!” 他比刚入宫时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头发凌乱,面生胡须,双手和不知几日没换的衣上沾满了干结的颜料残痕,眼里更是布着血丝。 如此一段时日,便能将这幅作品画到这种程度,不用问,絮雨也知他必在赶工,辛苦是不用说的。她笑着叫他起身。 周鹤终于依言从地上爬起,察她目光落到壁画之上,反应了过来,急忙指着身后壁画介绍:“公主请看,这便是我这些时日画出来的。原本早想请公主前来指教,只也知公主近来应当有事,怎敢打扰,又不敢耽误进度,只能自己硬着头皮胡乱画下去了,也不知是否能用。公主此刻驾到,实在如同天降甘霖,倘有哪里不合公主心意,或是没有画好,请公主不吝赐教,我立刻修改,改到公主满意为止。” 从和周鹤结识以来,絮雨便有一种感觉,他虽长久郁郁不得志,甚至一度潦倒到了被赶出旅馆的地步,但此人内在多多少少应是有着几分自负的。不但如此,越有才华的画师,对自己落笔所作的画作往往也越自信,因知晓何以如此落笔,要表达的又是何物。完全听从别人意见修画,结果对画作未必就是有利,修改之后,反而可能不如原画。 这个道理,以他画诣,不会不知。 她没说什么,只随了周鹤的讲解,慢慢看了全部壁画,最后道:“你画得很好,照你先前设想画完全部便可。窥一斑而知全豹,我相信画成之日,此殿必将因画而,如法天象地,吞纳京洛万千气象,成为独一无二的一座至高殿堂。” 周鹤听了,纳头而拜,深深叩首之后,他迟疑了下,又讷讷道:“近日我听闻,朝廷或将取消圣人万寿之庆?我人微言卑,知此事原不该我过问,只是关系壁画,故趁公主今日到来,斗胆问上一声,恳请公主相告。此事,此事是否为真?” 絮雨顿了一下,微微颔首。 “今日我来,除为看壁画进展,也是想告诉你这件事。万寿之庆,当初是圣人为应废太子之请而许,如今情势有变,圣人已是无心于此,故暂定取消。” 她看见周鹤那一双原本满含期待的眼目因了她的话语,如烛火遭风熄灭,霎时转为黯淡,变得灰暗无光。 周鹤的失望之情,絮雨能够理解。 从他落笔作画的第一天起,怀想的,应当便是这一幅作品,将随皇帝的万寿庆典,向世人揭开面纱,露出它惊艳的绝世真容。这一幅巨作,如星火煌煌,注定不会平凡,它将极有可能再现当年永安殿叶钟离旧画的神话,在那一场万国来朝的盛典过后,变作一个叫全长安乃至全天下人都知晓,并为之神往的新的辉煌图腾。它便是圣朝四海升平、八方宁靖的象征。 何其伟大,何其叫人心潮澎湃! 然而现在,这样一个景愿,恐怕是不能实现了。 它将只是一幅壁画,绘在一座宫门或将永久深闭的雄伟宫殿内的一幅壁画而已。它与世上其余壁画的唯一区别,只是它的名字叫做天人京洛图。 如此而已。 “今日起,你也无须过于赶时,自己酌情休息,将壁画画完便可。”絮雨说道。 只见周鹤如梦方醒,回神应是。 “你也无须过于失望。” 絮雨环顾一圈这座巨柱环立,高若通天的辉煌雄殿,再次出声安慰。 “此宫并非普通宫殿,而是比照永安宫所建,凭凌长安。就算这回不开,日后也会有别用,定然不会叫壁画一直蒙尘下去。” “我明白。多谢公主!方才是我一时糊涂,请公主恕罪!”周鹤连声告罪。 絮雨微笑而应:“你何罪之有。你为朝廷画出如此壁画,用心可嘉。姚旭从前投靠废后柳氏一党,经查,犯下贪墨藏贿之罪,已被逐出宫廷。集贤殿正缺画直,待你完成此处壁画,便可接替上任。” 周鹤再次拜谢。 “这是你应得的。我听闻姚旭从前对你多有打压,往后你便可安心在直院里继续钻研画技,假以时日,必成大家。” 其实按照惯例,能在集贤殿下担当画直的人,除去画技高超这个基本要求之外,也需一定的名望和资历。此前担任过画直的,不少还是开宗立派之人。而这次,越过副直,这么快便提拔周鹤做了画直,除去他的画技确实堪当此位,多多少少,也是带了几分弥补的考虑。 事既毕,絮雨心里另有记挂,望了眼殿门外那变得昏暗的天色,不再停留,吩咐周鹤不必相送。 周鹤坚持拜送。 絮雨行出大殿,正待离去,身后传来脚步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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