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眼角发红,目眶湿润。 她转头那一瞬所落的泪,他怎没看见。 人不如马。 金乌骓尚能温柔为她舔去泪水。 年轻男子的眼皮微微翕动。他缓缓张开了眼。 他仍卧在一顶帐篷之中,自梦中的梦中,醒了过来。 这一场连下多日的暴风雪虽已停歇,但天寒地冻,积雪没胫,最厚处深达数尺,大半房屋也被大雪压塌。如此一顶毡帐,自是难以彻底抵御严寒,但无论如何,总比露天要好。仅存的房子都让给受伤之人了,他恐金乌骓在外冻伤,过夜也将其牵入帐中,用自己衣裳盖覆马背,以助其取暖。方才是他浸入梦眠太深,无法自拔,金乌骓或是担忧他死,竟将他舔醒。 他再无半分睡意,定了定神,翻身而起,亲热抚了几下马颈,以示抚慰,接着,他起身出帐,借着帐外反射的雪光,朝着不远外墙头上那一道守夜士兵的黑影走去,吩咐下去休息,由他代替守夜。 士兵是个投奔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肯走的当地混血孤儿,曾为贵族放羊为生,因太过饥饿,偷吃了几口犬食而被吊起来,待要砍断手脚,剥皮示众之时,恰裴萧元军队到来,将其解救。奴儿幼时起便一心向往长安。他十五六岁,和裴萧元正式从军时的年纪差不多,此刻,露在兽皮包裹外的一双眉睫结满厚厚的冰霜,当看到裴萧元到来,手忙脚乱,更是受宠若惊,无论如何也是不肯走,直到裴萧元再次发声命他下去,方感激拜谢,带了几分雀跃地下了墙头。 裴萧元望着少年背影,唇角微微动了一下。 只有初次从军的少年人,方有如此初生牛犊般的无畏无惧,哪怕是已陷入如此一个艰难的境地。 这是乾德十八年的十一月初了,距离他离开长安北上,已过去了十个多月。 他如今所在的地方,名为大彻城。 这一片地,连同西面千里之外的光明城,早在汉时,便曾归入朝廷辖制,教化余风,至今未绝。后王朝频繁变更,失去羁縻。至圣朝立业,百余年间,亦是几度得失,并未真正完全夺回控制。几年前西蕃一战过后,又基于各种考虑,朝廷也并未将这两地强行收归,是以至今仍属西蕃之地。 裴萧元是在一个多月前,依照计划,领兵来到这里的。 这一场战事,分三个方向,几乎是同时进行。 剑南方向,九月叛乱基本平息。宇文峙和黎大禄在当中起了关键作用,协助朝廷军队反杀。李延皇旗方张,便被迫退出剑南,继而助力何利陀扩张。 何利陀凭借高原得天独厚的优势,再次集全国之兵,号称三十万,加上剑南逃入的叛军残余,在李延的指点下,全力北上,攻打河西,意图夺取对这一带的控制,扼圣朝西出之路——这也是李延许给何利陀的礼物。倘若事成,河西之西,从凉州起、甘州、肃州、瓜州,以及羁縻的全部西域小国,悉数赠予。 而这仅仅只是河西之南的压力。在河西之北,阿史那阿狻儿也成功压服其余酋部,受共同拥戴,已领兵南下。据守这一带的令狐恭受到南北夹击,压力极大。 而裴萧元此前驻在原州一带,抵挡西蕃军队另一个方向的进攻。经过多次拉锯,他已稳稳筑牢这道防线,随后,与令狐恭商议,他定下了一个大胆的策略,决定领兵出关,涉险深入高原,夺取并控制大彻城。 大彻名为城,实际地方不大,一个四方城堡而已,但地理却极重要,扼两道山梁通道,是西蕃主力攻打河西的粮草运输枢纽。控制此地,便可截断西蕃粮草之道。没有供应,西蕃大军即便已抵达预定作战位置,短时间内想发起全面进攻,也是痴心妄想,如此,便可缓解令狐恭在河西的压力,只需暂时专心对付北面的阿史那便可。 便如此,两个月前,裴萧元率领两万人马,从当年神虎军曾浴血守卫过的北渊出关,一路排险,进入高原,凭他此前作战的经验,抵达此地。 大彻城如此重要,自是重兵防守,却不期裴萧元军队杀到。经过一番血战,他如期夺下,断了西蕃军的粮草道。 按照接下来的计划,待辎重、后续补给和另外一支人马从原州出发抵达这里之后,供应补足,留部分守住此地,他将领兵继续北上,赶赴河西,与令狐恭汇合,从而决战。不料,天算不如人算。 就在上月,十月的时令,此地天降大雪,暴雪肆虐了将近七天七夜,原州送补给的那条道路,据说发生雪崩,彻底阻塞,断绝了人员抵达的通道。 而与此同时,在背后之人的指点下,何利陀为夺回大彻城,将原本计划发往河西的五万人马也调来此地。围城已将近一个月了。 不过,好在消息也已及时送抵朝廷。 朝廷封宇文峙袭接王位,加封武平大将军号,从剑南松州出兵,配合奔赴过去的贺都,即刻发兵,攻打西蕃中都。 中都正是西蕃此次北上用兵的指挥中枢之城,此举目的,自是围魏救赵,令西蕃军顾此失彼。要护中都,便必须回撤兵力。 然而,裴萧元在此守城已有将近一个月。 剑南那边,不知何故,迄今为止,却是迟迟没有任何的动静。 第138章 一具棺木横卧在郡王府的大堂之中,内中躺着的,是原西平郡王宇文守仁的遗体。 兵败后,他不愿随李延入西蕃避祸,更恨儿子与黎大禄倒戈,愤怒欲狂,当时一路西退,带着还没散的最后一批残兵败将,占据有着剑南门户之称的松城,意欲在那里重整旗鼓,卷土重来,不料被当地人活捉,意欲献给朝廷平叛大军总管薛勉。宇文守仁不愿受辱,遂自刎而死。薛勉闻讯,命人不许侮辱遗体,以棺椁收敛,随即送回到了郡王府,还给宇文峙。 宇文峙额系孝带,木然跪在棺木之前。棺头前的一排冷烛火光跳跃,许久过去,他的背影却仍一动不动。 他的悲恸和此刻的心情,可想而知。然而军情实在紧迫,多耽搁一时,大彻城的危险便多一分。 那奉命送棺回来,亦带着朝廷命令的使者在外已等半天,眼见天黑了下来,却还是没有应答,终于按捺不住,入内小心地劝:“请郡王节哀顺变。老郡王身后之名,朝廷那里,等到平乱过后,照着郡王功勋,自会加以斟酌妥善安排,这一点,郡王不必顾虑。如今贺都已至松州一带,就等郡王行动,一并发兵西蕃中都。只要松州出兵,再打着贺都的旗号,那何利陀忌惮后方不稳,有所顾忌,必会就近回兵,如此,则大彻城危机可缓,裴将军也可顺利脱困,北上与令狐总管汇合。” 他说完,又半晌,只见宇文峙的背影终于动了一下,缓缓转面道:“来人,带贵使下去,好好休息。” 他话音落下,堂外便奔入十来名甲衣卫兵,立刻将使者围住,“请”他下去。 “郡王这是何意?”使者怎不知这是何意,未免大惊。 “剑南兵力本就有限,又刚经历一番内乱,上下渴盼休养,朝廷之急,我记下了。待整休完毕,我自然发兵中都!”宇文峙双眼血红,冷冷道了一句,随即拂了拂手。他那些如狼似虎的卫兵立便将使者架住带出。 “郡王!西平郡王!这可是公主的命令!你敢不从——” 那使者被人推着被迫朝外而去,一把攥住了大门,死命抵着不退,口中高声喊道。 他不说还好,提到公主,只见宇文峙的眼肌微微抽了一下,面上笼着一层阴沉之色,遽然厉声喝道:“带下去!关起来!” 黎大禄便在近旁,没料外甥突然有如此举动,既意外,又吃惊。 使者被强行拖走,呼号之声渐渐消失。他急忙上去道:“你这是何意?此为朝廷之命!当初也不知怎的,你父图谋被朝廷知晓,你被囚在长安,他却不顾你死活,受人蛊惑,趁圣人丧子之机,以为朝廷内虚,便贸然举兵。原本照那些长安大臣的提议,你是要被拿去祭旗的。我向公主发誓,效忠朝廷,公主信我,二话不说,直接便将你放回来了!难道你也想叛出朝廷?” 剑南倚仗地势之险,外来难攻,自古便是一块适合称王的地方。朝廷此次用兵,若非有黎大禄反戈相助,料也不至于能如此顺利便击败准备多年的宇文守仁。宇文峙若真有如此打算,黎大禄也不会过于惊讶。毕竟,父子裂痕已生,心若狠一些,趁此机会,借朝廷之力弑父,再自己取而代之,仿佛也是说得通的。 然而转念一想,黎大禄又觉不像。外甥被软禁长达数月,回来后,黎大禄便觉他终日阴沉着面,性情愈发暴戾,不但对别人,对他自己也是一样,逢战全然不要命,多次竟未着盔甲,肉身冲锋在前。如此打仗,虽能激励士气,令麾下士兵拥戴效忠,然而黎大禄总觉他有如此行为,不像是在刻意收拢人心,倒更像是浑然不在意他自己的性命和安危。 今日又见他如此行事,黎大禄怎不愈发惊疑。故如此发问。 宇文峙却是一言不发,掉头便去。 因他在战中狠勇异常,又身份使然,加上母家厚泽,长安回来不久,便迅速得到了大批当地少壮将士的拥戴。外甥如此模样,黎大禄一时摸不透他在想甚,也不敢贸然和他作对,正想着如何偷偷通知薛勉商议对策,不料堂外又冲进来一拨人,如法炮制,将他也押住,关了起来。 黎大禄被外甥囚禁,半步路也走不出去,他是焦心如焚,徒呼奈何,另一边,西南平叛军总管薛勉,很快也收到宇文峙按兵不动的消息。 不但如此,他又被告知,宇文峙竟派遣重兵,封锁松城。 这是边陲重镇,自古以来用兵之地,扼岷岭,控江源,左邻河陇,右达蕃都,松城被封,意味着军队直通西蕃中都的捷径被拦。 以他多年从军的资历,倘若这还看不出宇文峙的意图,那便真是白活了。显然,宇文峙这是父子决裂,他借朝廷之兵夺权之后,翻脸便又走上了其父的老路,意图自立为王,脱出朝廷辖制。 裴萧元领兵深入高原,遭遇意外,和两万将士一道,如陷孤岛,情势已是危若累卵。这边竟又生出如此变故。 他此番能得公主信任,获如此机会,他自然一心效命。 不但如此,对宇文这种野心勃勃的叛臣之家,原本便不能完全信任。这一点,他一开始便有防备。此前,大局虽然定下,他也不敢立刻将主力撤远,依然还在附近距离三两天内的地方,宁可空吃粮饷,也要先观察局势,随后再作决定。 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他立刻召聚散各处军队,以最快速度集结,兵临城下,决意拿下宇文峙,继而强行打通松州之道。 不过三两天,他便率先领着一支军队抵达。城门紧闭,城墙头上,弓弩手严阵以待。 那宇文峙不管薛勉如何在城门下大骂他是疯子,做事不可理喻,地狱无门强要闯,竟也始终沉得住气,不予理睬,不曾露过半面。当天,薛勉试了几次攻城,皆被箭阵逼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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