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慢慢睁眼,翻身而坐,淡淡道:“今夜当真热闹,全凑一起来了。人既到,那就叫进来,看看说些什么。” 很快,李猛大步而入,朝着承平行礼。承平笑道:“上回在我这里吃了个亏,你家主人莫非是怀恨在心,故此次特意派你来讨债?” 李猛恭然道:“大汗言重。陛下岂是如此计较之人。人人皆有不足以为外人所道的难处,无论大汗从前如何,都是过去的事了。陛下此番派我前来,是表达心愿,再与大汗合作。” “哦,如何个合作法?”承平目光微动,问道。 “西蕃军很快应便会与河西军大战于光明城一带,陛下希望到时,大汗能对河西同时发起进攻。你放心,只要战事顺利,朝中自有人主事,陛下成事,则从前允诺一概作数。另外,也想向大汗借些粮草,以度目下难关。新的粮道即将开通,一旦开了,双倍偿还。另外,为表诚意,先行献上黄金珠宝五箱,美人十名,请大汗笑纳。” 他说完,门外一队随从抬了五口沉重木箱入内,放在地上,又有十位美人跟进。美人身缠绫罗,皆为绝色,打开箱盖,霎时珠光映目,宝气四射,人面和宝辉两相映照,试问,世上谁人能不动心? 承平走到箱前,随手抓了一把,看着金玉和珍珠自指缝里如雨般落下,一笑:“李延这回倒是下了几分本钱,不再只是一句空头话了。只是,倘我答应下来,这次也真的助他成事,他就不担心养虎为患,日后引狼入室,叫他李家天下难安?” 李猛道:“天下熙攘往来,不过一个利字,总是能寻到合适的解决法子,能叫天下安定,大汗也会满意。退一万步说,若真有那样一日,不可收拾,则说明大汗才是这天下的真命天子,他让位退贤,也无不可。” “好一个也无不可!你家主人当真是胸襟宽阔!”承平哈哈大笑,笑完,沉吟片刻,慢慢道:“我考虑一番,明早答复。” 李猛目露微微喜色:“无妨!多谢大汗——” 他话音未落,方才并未走远,得知动静不对又回来的崔道嗣再也忍不住,自门外大步而入,朝着承平道:“大汗!千万不可听信此人之言!似李延这等乱臣,不过是跳梁小丑,蝇营狗苟,最多猖狂一时,怎可能奸计得逞?如今他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况且,他许你如此好处,不知又许那何利陀为何!指不定到时候就等着你二人相争,他渔翁得利!大汗万万不可上当!反观裴家二郎,陷入如此绝境,竟也能安然脱困,这不是吉人天相,得上苍相助,又是什么?你在长安也曾居留多时,圣人英明神武,公主深明大义,极得人心,你不是不知,今非昔比,长安不是那么好拿的!大汗你与二郎又是好友,你这就休兵止戈,我愿当个中间人,回朝替你转圜。你放心,朝廷一向怀德施仁,只要你真心悔悟,过往如何,一笔勾销,朝廷绝不至于降罪——” 李猛神色极是阴沉,突然拔刀,朝崔道嗣当胸刺去,怒道:“你竟敢挑拨离间,大放厥词!我这就先替大汗杀了你!” 崔道嗣眼睁睁看着那刀光朝着自己掠来,唬得不轻,躲又躲不开,正闭目待死,幸而此时,面门一阵风过,耳边响起“铛”的一道兵器相格之声,睁开眼,见施咄拔刀,替他挡了李猛的刀。 “放肆!”施咄道,“他如今是我王帐之人,便是要杀,也轮不到你!” 李猛一怔,随即收刀,垂头请罪。 承平转向崔道嗣,冷冷道:“你不是走了吗?怎又回来了?我可不是你那好外甥,听你啰嗦。你再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舌!” 崔道嗣口唇一凉,登时闭口,顿了一顿,又连声赔罪,说自己方才喝多了酒,胡言乱语,不知所云。 “大汗要是不怪……我,我这就真去休息了……”他陪着笑,小心地道。 承平蹙了蹙眉。崔道嗣知是许可,忙转身退出,到了门外,擦去额头冷汗,定了定还在砰砰乱跳的心,略略偷看一眼身后,便匆忙回往自己住的地方。 承平赐他的那个年轻侍妾自然也是狼庭女子,既作侍奉,也为监视。但女子性情柔顺,又仰慕他的来历和学识风度,更感激他体贴相待,房中不像别的男子那样粗暴,遂死心塌地,一心相从,平常从不向人报告他的异常之举。 人非草木,处这么久,崔道嗣也不忍下狠手,等到半夜,待女人被他哄睡着,拿东西塞了她嘴,再用绳子绑住,狠下心肠不看她惊醒后流泪恳求的伤心模样,改扮作狼庭之人,溜出门,在一个百户的带领下,绕开巡逻的岗哨,悄然来到了戍城的一扇偏门之外。 他此行北上,本带了数百人马,一番折腾,如今只剩十来个了。得到消息,都已等在这里。 他早就谋划逃走,一直在物色合适的相帮之人,几个月前,终于叫他遇到一个从前认识裴萧元的百户长,凭着口才摇鼓唇舌,说动对方,答应协助并护送自己逃走,去投奔他的外甥。本就打算近日择时行动,今夜发生了如此多的事,那用青隼传信之人,承平能瞒别人,怎逃得过他的观察,断定十有八九,应当就是外甥裴萧元的信。然而从承平反应来看,显然,他是要和圣朝为敌到底了。更不用说,加上李猛到来。 今夜再不逃回去,接下来两军真若交战,自己会成外甥掣肘不说,更怕河西军防备不全,到时再次腹背受敌。 崔道嗣目光扫了眼随从,正待上马出逃,突然目光一定,又看了一圈众人,不禁后脑发凉,不详之感骤然涌上心头。 “小郎君呢?” 他问道。 月前,家主在狼庭里遇到一个流浪“少年”,带了回来,等洗干净脸,众人认出来人身份,无不惊呆。家主对此更是烦恼,然而送又送不走,只能暂时以仆从身份将人藏在身边,叮嘱不可随意走动。 今夜逃走,她那里早早便通知了,当时她并无任何异样,沉默以对。因她平常也是如此,众人不以为异。 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没有出来! 戍城的筵堂之中,承平将最后剩的几名舞姬和侍从全部屏退,独自仰在坐榻之上,闭目了良久,他睁眼转面,盯着地上那一团捏皱的信。 他慢慢起身,探臂捡了回来,展开又看片刻,仿佛终于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倏然起了身,披上衣裳,待要迈步,又停下,回头望了眼搁在案头的刀,一把抓起,紧紧攥住,随即大步而去。 子夜,他纵马来到距黄沙戍数里外的一片荒坡脚下,下了马,朝坡上走了段路。 慢慢地,他停了脚步。 塞外的寒月,静静照在黑夜里的一片背阴坡腰之上,雪面泛着滑冷的银光。 在银光的尽头里,静静立着一道身影,仿佛已经来了很久。 “裴二,你胆子果然还是那么大。你我已成死敌,你却将你位置如实相告,你当真不怕我派人围你?” “怕与不怕,于我并无区别。这一趟我必须要来。”裴萧元应道。 “你还寻我,到底何事?”承平撇了撇唇,“崔道嗣是在我这里,我未伤他一分一毫。只要他别再念叨我不爱听的话,我便不会动他。你不会是想和他一样,想来劝我投向朝廷的吧?倘若真的如此,我劝你不必多说,省得空费口舌。” “李延是否派人再来联络你了?”裴萧元忽然迈步,朝他缓缓走来,问道,靴履在这个万籁俱寂的子夜时分,落在从未曾有人到过的这片积雪地,发出一道道低微却又清晰的踏雪之声。 承平沉默,没有应答。 裴萧元停在了距他数步外的对面。 “你可以不投朝廷,倘你不愿,我绝不勉强。但听我一句,不要再和李延再有任何的勾连。”月光落在他清冷的脸上,他凝视着对面的昔日好友,说道。 “你凭什么认为我会听你的?”承平微微扭了下唇角。 “当日是我放你走的。” 他顿了一下。 “是人便会犯错,我也是如此,我犯下的错,不会比你少。但相同的错,不可一犯再犯。如今你若再与李延等人勾连,做出累我将士性命之事,哪怕是多牺牲一个,你以为我还会容你?” “今夜你若再不听劝,就此罢手掉头,则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裴萧元冷冷说道。 承平看了他片刻,忽然笑了起来,轻轻点了点头。 “知道吗?”他悠悠道,“在我知晓你如何脱出围城之时,除了敬意,我在想,若换做是我,我绝不会掉头逃跑。能与你这样的人同归于尽,一道葬身雪山之底,也是一件刺激之事,死了也值。” 他抽刀。 “但是裴萧元,你想杀死我,也没那么容易。”他说道。 裴萧元看着他提刀慢慢走来,在他到了面前,猛朝自己挥刀砍来之际,抽刀,一下将对面那正劈下的锋刃,挡在了脸前。 刀光如冰冷的一汪早春之水,从各自的眼底刹时掠过。当分开后,二人不再说话,出手不复留情。 施咄带着人赶到之时,只看到两道贴身死搏的影,想射箭,又怕误伤主人,正焦急万分,忽然想到崔道嗣,急忙命人去传。 “锵”的一声,当二人再次刀刃相交,裴萧元一手猛将刀推到承平刀鞘之处,限制他挥刀后,顺势一扭,承平的刀从中断作两截。在裴萧元攻势稍缓之际,承平当即抛开断刀,另手自抬起的靴靿里抽出一柄匕首。 寒光一闪,嗤的一声,他咬牙红着眼,一刀刺向裴萧元。裴萧元避刃,然而短刀几乎是贴身而发,速度太快,依然在他的侧胸和一臂,拉出一道长口,霎时血如泉涌。 裴萧元闷哼一声,却不再停顿,一个反手,将承平那只握匕的手肘捏住,猛地发力。 伴着一道骨裂之声,承平臂骨生生扭断。在他因这巨大的痛楚而发出的一道压抑的低低□□声中,匕首掉落在地。接着,裴萧元一肘将他击倒,一膝压住他胸,又迅速反转刀柄,用铁铸的柄头,重重捶了一下他那欲待挥来的另外一臂,终于叫他双臂同时失去反抗能力,随即反折,将他牢牢制在了身下。 承平因了极大的痛楚,脸色煞白,整个人微微抖动。 裴萧元因方才的殊死搏斗,此刻也在剧烈喘息,伤处的血更是汩汩地流。 “你们再上来一步,我立刻便杀了他!” 他头也没回地道,声音有些不稳,然而杀气却浓重得令人不寒而栗。 “我死,是技不如人。你们谁也不许阻他离开。”承平用颤抖却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字地道。 施咄看着地上的主人,面如土色,急忙挥开随从,自己扑跪到了裴萧元的身后,不住叩首求饶。 “在我被困大彻城时,你打到这里,却停了下来。为何?”待喘息稍定,裴萧元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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