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你也来啦?阿公来长安看你了。”他笑眯眯地说道。 “阿公!” 絮雨喜极而泣,一把掀起遮在脸前的帽纱,朝前飞奔而去,一下便扑进了叶钟离的怀里。 叶钟离面带笑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抚,叫她莫哭。 絮雨起初恍若未闻,片刻后,忽然擦了下眼睛,一下又破涕为笑,拉住了叶钟离的手,带着便要朝外走去。 “阿公,你快随我来!往后你哪里也不要去了,我也不会再放阿公你走了!” 叶钟离却未移步。 他立在原地未动,只笑道:“傻丫头,阿公这次过来,只是想看看你。看到你了,阿公也就心满意足了。” “阿公!” 絮雨两只手更是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袖,执拗地不肯放开。 裴萧元方才一直在后默默望着,见状,迟疑了下,走了上去,停在她的身旁,朝着叶钟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道后辈之礼,道:“小子裴萧元,见过叶公。多年前有幸,也曾在河西遇会尊长,可惜那时年少无知,有眼不识高人,错过求教之机,今日有幸再面,叶公若能光临寒舍,赐我拜聆之机,则是我莫大之幸。” 他一顿,“何况公主思亲心切,叶公既已来到长安,若不叫她略尽几分孝道,她如何能够心安?” “阿公!” 絮雨附和着他的话,用力点头,眼巴巴望着对面。 叶钟离目光落到裴萧元的身上,打量了下,笑道:“你便是裴家从前的那位小郎君?方才我一眼看到,便认出了你。我若所知无误,你如今是这丫头的驸马郎了吧?怎还如此见外?难道不该随她,也叫我一声阿公吗?” 裴萧元悄悄看她一眼,郑重地重新行礼。 这一次,他行的是下跪之礼,以表他对这位养育了她的老者的敬重和感激。 “萧元见过阿公!”他改口说道。 “起来!快起来!” 叶钟离上前扶起他,看着在面前并肩而立的一双俪人,神情欣慰无比,又几分感慨。他笑着点头,不停地说好。 “阿公,你若不愿再入皇宫,我也不敢勉强。那便去我和郎君家中住下如何?那里人不多,不会打扰到阿公的清净。” 絮雨也终于从方才见面的激动中冷静了些,改口苦劝。 叶钟离摆了摆手,走到工案前,整理起了画具。裴萧元抢上一步,想要代劳,却被他阻了,指了指絮雨,“你瞧,那丫头都没和我抢。她知道的,我向来自己收拾画具。” 她果然没有抢做这事,他只得罢手。 叶钟离不紧不慢地洗着画笔,闲道:“我来后,见这旧画有些残损,便趁每日傍晚无人,过来补上几笔。在我自己瞧来,画是存还是灭,又有何打紧?王侯将相,终了化成邙山土,何况几幅画,顺其自然便可。只是老和尚喜欢,便应他之言,也算是对老和尚当年的护画之举略尽几分心意。只是我后来这些年,不如早年勤快,极少动笔。画技一事,不进则退,不用则废,但愿我这后补之笔,不会叫老和尚失望。” 那看他作画的老僧忙笑着合掌,此时气氛轻松。然而,絮雨却因阿公这一段或是无心的话,又记起了许多年前皇帝因母亲一事生出误会,牵连他那爱徒丁白崖的往事,不禁沉默了下去。 此时叶钟离也收拾完毕,向着老僧行了一礼,转向二人道:“丫头,还有裴家儿,你们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要说。” 老僧再次合掌,告退。裴萧元也还了一礼,随即跟随叶钟离和她,默默来到后禅院叶钟离的暂居之地。叶钟离叫二人落座,自己亦坐了下去。 暮色和夜色交汇,透入木窗的光线变得昏暗而迷蒙。叶钟离初时没有说话,仿佛陷入某种凝思,片刻后,他的目光落到正在等待他开口的絮雨的面上,微笑道:“丫头,阿公当初在起火的永安殿里拣到你,以为你是寻人误入,没有想到,你有如此身份。两年前,咱们分开后,阿公在民间陆陆续续听到了一些关于公主归朝的消息,方知竟然是你。阿公欣慰之余,也极是愧疚……” “丫头你这么聪明,从小跟阿公流浪各处,阿公虽然没和你说过,但你应当也是知道的,阿公一直在寻一个人。这两年,阿公一个人,也在做这事——” 他望向絮雨,脸上依旧带着微笑,然而,目光却充满愧疚和遗憾。 “阿公对不住你,始终没能找到阿公当年的徒弟丁白崖,叫昭懿皇后蒙受冤名,至今无法清洗。” “阿公!” 絮雨轻声喊道,被叶钟离摆手阻止了。 “丫头你听我说。阿公当年之所以会在永安殿里遇你,也是因为白崖。那个时候,阿公离开长安已有几年了,他却一直留在长安。一朝之间,天下皆乱,阿公放心不下他,故又赶去了长安。没想到情势竟比料想得还要严重,阿公到的时候,长安已是不保,落入叛军之手。” “这两年,阿公越来越有一种感觉,白崖当年或许并未逃离长安。或者,极大的可能,他早已死在了那场破城之乱里,只是,不知如今尸骨到底何存,如此而已。” 说到此,他的神色变得黯然无比。 昏暗彻底笼罩这间古寺中的简陋斗室。 在一阵难掩伤感的静默中,裴萧元悄然起身,无声地走去,点燃了一盏清油灯。 在昏黄的灯火暖色里,叶钟离面上的伤感之色渐渐退去。 “不过,当日阿公寻不到他,却遇到了你。上天待阿公不薄,得你陪伴多年。” 他继续说道,神情也再次转为欣慰。 “丫头,两年前阿公将你托付给裴冀,本意也是托付你的终身。想来你二人是姻缘天定,当时虽然不成,过后殊途同归,终究还是结作良缘。阿公早前人在外面,听说了你二人大婚之事,心中极是欣慰,那时便想着,无论如何,必要再来长安一趟。如今心愿达成,又见到你二人了,阿公已是别无所求。” “阿公你不肯留,还要去哪里?” 絮雨扑跪到了他的膝前,含泪问道。 叶钟离抬手抚摸了下她柔软的青丝,笑着将她从地上扶起。 “不要难过。阿公还能亲眼看到你,知道你过得好,对阿公而言,便胜过了世上一切。往后阿公真正可以闲云野鹤,了无牵挂。等这里画完,阿公就去看下萧元伯父,笑几声他白发劳身,竟仍困在峨冠博带里不得解脱,笑完他,再各处随意走走。等真到了走不动的那一日,阿公便回咱们从前住的地方。” “阿公!” 纵然早就知晓,世上不如意十之八九,圆满不过须臾,月亏方为常道,至亲至爱,终也不敌百年之期。然而,当真的听到离别之言再次响在耳边,她还是抑制不住,无限伤心。 “阿公自小不知来自何处,好在还有归处。往后,你若真想阿公了,便带上萧元,还有儿女,再去那里看阿公,如何?” 叶钟离笑着说道。 回去的路上,不再如来时那般急促。夜风时时卷动那一片垂落在她面前的帽纱,她恍若毫无觉察,一言不发。裴萧元骑马静静伴随在她身畔,始终不远也不近。 入宫后,行至一道分往她寝宫和东阁的岔道口,一名东阁里的宫监等候在那里,看到她的身影,忙上前行礼,问是否可以熄灭东阁里的灯火。 傍晚她撂笔走得仓促,奏章等物都还堆叠在那里,此刻被提醒,今日事,尚未毕。 她停了一停,随即迈步,似要转向东阁,却被身后伸来的一只手轻轻握住腕,阻了她的前行。 “熄灯吧。公主明日再去。”裴萧元对着宫监吩咐道。 那宫监悄悄看了眼絮雨,立刻低头应是,躬身退去。裴萧元松了她的手,将那一副仍遮挡她脸的帽纱卷起,令她露出脸庞。 宫道旁,石灯幢的灯头里发着一团光,光照昏暗,却仍难掩她脸上那淡淡的青色眼圈。 “你应当累了。今晚早些回去休息。” 她垂了眼眸,未答,也未反对,任他再次握了她的手,带着她回了寝宫。 裴萧元吩咐几句贺氏,贺氏会意,忙和乳母们带着小虎儿暂时避到寝宫别屋之中。他将她带到床前,为她除去外衣和鞋,待她躺下后,柔声道:“你好好睡。我去哄小虎儿睡了。” 他为她盖好被,又放下帐帘,正要出去,忽然,听到一声低语从帐内传来。 “你别走。”那声音轻轻软软,似含几分乞怜。 裴萧元一怔,随即,他脱了自己的外衣,搭在她的衣旁。 他侧身轻轻入帐,卧在了她的身旁。 他一躺下,她便朝她靠来,埋脸在他怀里,默默流泪。慢慢地,她安静了下去,一动未动,仿佛就这样睡了过去。 宫漏次第响起。春月的影,缓缓也爬上了宫阁的飞檐和朱桷。 “我睡不着。我想去永安殿瞧瞧。” 忽然,在这座静悄的寝殿深处里,响起了她的低语。 裴萧元睁眼。 “好。”他立刻应道,起身下榻,卷起帐帘,穿衣后,为她披了件御寒的披风,接着,牵了她手,悄然走出寝宫。 春月静静地照在永安殿的残址之上,朦胧的月光下,满目皆是断壁和残垣。几团黑色的貌若野狐或是獾子的小兽被二人到来的声响惊动,从暗处蹿出,四下惊散而去。 “那夜,这座大殿还没烧塌,我记得我就在那个角落里——”絮雨靠在他的身边,指着前方的一堵断墙。 “我寻不到出去的路了,周围都是火,我只会哭,哭个不停,阿公走了过来,将我抱了出去……” 一阵夜风吹过,掀动着从残石缝隙里新钻出的大片的春发野草,簌簌之声不绝于耳,倍添无限凄荒之感。 裴萧元记得那时的事。父亲再次披甲离家之后,他便和母亲回了河东故居。他想象着当日还留在长安的那个小小的她所经历的那一幕,心中对那个傍晚在古寺里见了面的老者,愈发充满感激之情。 这里太过荒凉了。他不愿她再有更多的伤感。 “回吧。”他哄道。 “见到阿公,是件应当庆贺之事。明日等你有空,我陪你,再带上小虎儿,咱们再去看阿公。他看到小虎儿,一定很高兴。一高兴,说不定就肯再多住些时日了。” 她好像被他说动了,点头。 “好。”她应他。 裴萧元微微一笑,待伴她离去,身后再起一阵异响。 又一只野狐,从他身后十数丈外的一片残垣下蹿出。蓬影在月光下一闪,消失不见。 他的目光远远掠过那片残垣,略一迟疑,吩咐她稍等,自己走了过去,攀上乱石,终于,看清楚了方才那头野狐出洞时勾带了一下的白色异物。 是一根嵌落在石缝里的白色的条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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