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中芳赶她走,她一边哭,一边回头,看到了那些正在追来的人。漆黑的夜幕下,他们的脸孔随着马匹的疾驰在火杖的光中跳跃扭曲,其中一张,她曾见过。 有一点周鹤说得确实没错。她有一个比她大了将近十岁的同父异母兄长,他叫李懋。他的母家柳家常有人来王府探望他,来得最多的,便是李懋的姨母,亦如今的小柳后。 就在那一夜的前几日,那女子再次登门,接走李懋,称其母对他极是思念,想能见到外孙儿的面。 阿娘是继母,但对李懋尽心尽力,平日对他的关注和照料绝不亚于对自己。然幼小的絮雨仍能感觉的到,李懋表面恭顺,背着父王的时候,投向母妃和她目光里,总是带了几分无声的厌恶。 火光中那张扭曲的脸,就是当日曾随柳女来接走李懋的柳家护卫长。 那个梦魇的夜晚已经过去了许多年。 她没有死,回到了她出生的这座城。 她昔日的阿耶成了当今的圣人。 王太后变成太皇太后。 柳家那女儿成了皇后。 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是太子。 所有人都过得很好,比从前还要好。 惟有她的阿娘,那个世上最为美丽温柔的女子,她似乎已经死去,曾是她爱郎的人为她建起一座浩大的陵寝,世人人人可见。 但她似乎又还活着,以一种最为屈辱的方式,活在人言当中。 至此她也终于明白,阿公这么多年一直在寻的人到底是谁。 他必定是知道这个传言,才会如此执着,多年以来,一直想要找到那位他最为看重的背负着污名的亲传弟子,这就是他未了的心愿。在陪伴她定居了三年之后,阿公还是将她托付给了裴冀,不顾他的身体独自离开,去了她不知的某个所在。 刚恢复记忆时,一度曾涌出的恨不能立刻去到阿耶面前告诉他自己回来了的冲动,荡然无存。 赵中芳那一夜并未死去。他也和她一样,侥幸活了下来,并在之后继续服侍过阿耶数年。 那个时候,他不可能没看到那一张脸,更不可能不知道对方是谁。 那张脸出现在那里,意味着什么,她都能想明白,赵中芳不会想不到。 絮雨的脑海里仿佛又浮现出一团燃烧在空中的火,务本坊坊门之外,那满树的石榴花。 赵中芳刚受了笞,趴在榻上不能动弹。她偷偷跑去看他,眼睛红红,满心都是懊悔。 “唉,唉,都怪我,害你成了这样。你会不会生我的气?” 他慌忙摆手。 “小郡主莫哭!奴一点儿也不痛!奴怎么会生小郡主的气?小郡主没事就是万幸。小郡主快走吧,千万莫要让人看见你来这里!” 好巧不巧,恰好摘花的当晚,她因为顽皮,失足一脚跌进寝堂庭院前的水池里,喝了几口脏水,受了点惊。她的阿耶命人连夜将池填了,事情本也过去了,却不知是哪个多嘴,把赵中芳带着小郡主摘了榴花的事也告到他的面前,他大怒,若非阿娘极力劝阻,她吓得抱住阿耶的腿嚎啕大哭,加上赵中芳是侍奉他长大的伴当,怕是当场就要被打死了。 “你别怕,我已经求了阿娘,是她准许我来的。我给你带了蜜糖。你吃。” 她从身上背着的一只饰以金箔花纹的小巧玲珑的背包里掏出一块蜜糖,送到了赵中芳的嘴边。 蜜糖洁白如玉,是用上好的蔗汁和牛乳煎成的,还做成了小兔子的样子,惹人喜爱。 赵中芳起先死活不吃,后来禁不住她的央求,咬了一小块。 “好吃吗?”她歪着头问。 “好吃!” “我还有小猫,小鱼,小狗,全都给你!你吃了快些好起来,再陪我玩!” 哗地一声,她将背包里的蜜糖全都倒了出来。 “王妃心善,小郡主你对奴也真好啊!” 赵中芳的声音哽咽,感激得快要哭了出来。 “你是我的赵伴当!永远都是!” 小女孩用响亮的声音嚷道。 赵中芳他如今人在哪里?是死是活?那个晚上,阿娘没回,郭纵独自回来,到底和他说了什么?那些追杀她的人,是否真的如她看到的那样,是受了柳家某个人的派遣,目的又是为何? 还有,他究竟有没有告诉皇帝,当年的那个夜晚,曾经都发生过什么样的事? 絮雨回到旅店,人筋疲力尽。 正是一天当中最为忙乱的时刻,住客进进出出,两个喝醉的客人因赌钱而扭打在了一起,高大娘一边叱骂,一边喊人分开醉汉,周围人却都在起哄。高大娘大怒,提了一桶水出来,朝那二人当头泼了过去,这才将醉汉分开,忽然看到她进来,眼睛一亮。 “小郎君你可回了!昨晚一夜没回,我道你不住我家了,去你房中看,东西又都没有带走,我以为你出意外,担忧了一夜呢……” 絮雨恍若未闻,将高大娘的关切和一切的杂音都留在身后,自顾进屋,倒头便睡。 闭目前的那一刻,她的心里惟剩一个念头。 她要向他求证,她的赵伴当。 是不是他,背弃了昔日的女主人和他的小郡主,并没有将那一夜他全部的所见都转到当今圣人,她阿耶的面前。 她的阿耶,对一切都无知无觉,浑然不晓。 …… 皇城附近一处进奏院的黑漆大门外,来了一名衣着不显但轩昂挺拔的年轻男子。 这一带的几条长街上,还有不少类似的所在,都是各地藩王方伯或京外节度使设在京中的奏事联络之所,因而附近不像另外的街市那么喧闹,又是午后时刻,道上车马也不多。他向进奏院的门人报上了名,便静静等候在外。 没片刻功夫,大门里发出一阵喧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一个贵人模样的青年从内堂疾奔而出,一只脚的靴子都没来得及穿好,被甩在了庭院之中,他也不在乎,套着白袜直接奔出大门。 门外等候着的男子转过身朝向他,面露微微笑容。 “二郎!” 惊喜的高呼声里,承平一脚蹬出门槛,“咚”的一声,拳头跟着就击在了他的肩上。 “好你个裴萧元!怎的今日才到!叫我好等!昨日我找了你一天!还以为你在路上出了事!你何时到的?走的哪个门?” 裴萧元并未躲开,承下来自友人的这一重拳,这才笑着致歉:“实在对不住,叫你担心了。我昨夜便到了,通化门进来的。” 承平闻言大怒:“好个老畜生!我看那长乐驿丞是活腻了!今日一早我刚去过那里找你,他竟和我说他不知道!看我下次过去不鞭他!” 裴萧元道:“我未在长乐驿停留,他如何知道?” 承平一顿,随即哈哈大笑,“罢了罢了!你到了就好!”伸臂拉他要朝里去,这才发现脚上少了只靴。早有随从捡了捧上来伺候,他跳着脚套了回去,随即领裴萧元说说笑笑地进了,落座后,自然先问他这趟寻人的结果,听说没找到人,未免失望。 “我也一样。来的路上一直打听,却没有半点消息。要是人真就这么没了,我日后怕是不敢去见裴公了。” “你过虑了。你是入京,她自然不会与你同路。人应当是不会出事的,她自小便随她阿公游历在外,说不定此刻已是回了,何叔那里想必很快便有新的消息。” 裴萧元口中如此安慰着承平,然而内心对此也并不十分笃定。 承平叹气,语带几分抱怨:“此女到底去了哪里,叫人好找!” 裴萧元一时沉默。 承平觑他一眼,“罢了,不说这个,你已尽力。”说完转了话题,高声呼人,命立刻去长安最好的酒楼春风楼里置办酒席,要给裴萧元接风洗尘。不等他开口,笑着说:“你说什么也没用,这顿酒是免不了的。京中诸卫里许多与我相好的子弟儿郎对你慕名已久,知你这回入京,早就在我这里再三地问,你若是不去,我是没什么的,问问他们依不依!” 裴萧元略一思忖,一笑:“那就多谢了。晚些我自己过去便是,等下还要去趟崔府。” 崔氏号称天下第一士族,他母舅是其中的一支,承平早就知道,闻言便也不再强留,点头:“也好,那我不留你了。先前你还没到的时候,你的舅父就曾数次派人来我这里递话,说若见到你,立刻给他去个消息。” 他说完,又问他接下来住处的事,邀他住在自己这里。 裴萧元说他已落脚在了金吾卫的传舍,过些天则搬去公廨,也是一样方便。 承平知他不愿住在自己这里,也不勉强,再叙话片刻,起身送他出去,又再三地叮嘱晚上的接风宴,二人这才分开。 *** 昨天有位宝在评论里帮注了拼音,笔芯~ 李嫮(音护)儿。 第20章 告身限期逼近,主人迟迟未至。青头前几日还焦急不已,随承平到处打听消息,今日他便平安现身了,满心说不完的高兴,方才又听到说要去崔家,立即叫人抬上两只用彩帛裹扎好的红漆螺钿箱。 这是出发前贺氏叫他备的。因担心那边的东西不如长安的好,怕郎君被多年未见面的崔家人轻看了,贺氏掏出家底,特意叮嘱青头,到了后,照礼单为郎君备好登门之礼。 “郎君你瞧,这些都是我从西市最好的店铺里寻来的。咱们这样上门,绝不失脸!” 青头打开箱盖,一样样地翻指着礼物。 “这是宣州诸葛氏所制的鼠须笔,从前王右军书兰亭序曾用过的笔。郎君你知多少钱?一管竟就要十金!把我十个拉去卖了都换不来这个钱,便是如此,竟也一笔难求,叫我足足等了一个月!这是歙州产的奚家墨。总算比诸葛笔要好买些,但也是不便宜。这是阿姆为王舅母备的孔雀罗和吴绫,指定要买恒州和越州来的,这可叫我好一通找,鞋底跑得都要磨出洞……” 青头替自己邀着功,忽觉不对,目光落到了主人的身上。 崔府就在东市旁,左右不是达官贵胄便是高门世家。青头打量郎君衣着,发现太过普通了,不过是谁都能穿的一件暗青色圆领春衫而已,束一条普通的黑犀带,和个平头百姓没有区别,看起来很不体面。 在青头提前到的这段时日里,常跟在阿史那王子的后面充随从,东游西逛,除大涨见识之外,更知道了锦衣华服的重要性,立刻撺掇他去换身行头。说行李都已送到,因他之前一直没来,还放在王子这里,里头就有合适的。人在长安,和从前便不同了,须打扮得光鲜亮丽,才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裴萧元只叫他不必跟,自扎着彩帛的箱中单取出贺氏此前在郡守府里备的一只礼匣,丢下青头等人,催马便去。他到崔家,在门外下马,将马系在门口的拴马桩上,提匣走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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