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君!勿跑这么快!当心摔下来……” 李婉婉追上,见卢文君已停了马,松气,忙一口气追上。 “哎呦,我汗都出了!你居然跑得如此快!你不热吗?别跑了!咱们都走这么远了!这里是哪里,我都分不出来了,好在风景不错,咱们找个地方,先歇一歇——” 李婉婉一面说话,一面脱帽,朝自己布着汗珠的脸扇风。忽然,她的声音戛然止住。 她扭着脸,瞪大眼,看着前方不远之外那个立在樱桃花树旁的年轻男子。那人穿件蓝底镶金色边的翻领织锦胡袍,正是杀千刀的胡儿承平。 李婉婉又惊又怕,不知此人怎还没走,好巧不巧,恰竟出现在了这里,害怕卢文君认出来忆起旧事,慌忙一把拽住她袖,拖着便要带她离开。 卢文君抬起马鞭,指那胡儿低声和她笑道:“这胡儿是谁?他好大胆,竟敢如此直勾勾地盯着我看!” “别看!不是好人!我们快走!” 卢文君吃吃地笑:“长得如此俊俏!我甚是喜欢。不如取了当作情郎,你觉如何?” 李婉婉吓得脸都白了,一边高声喊来被她们落在后的卢文忠和随从们,一边死命拖着卢文君的红马往前去。 卢文忠突然看见承平,也是吓得不轻,顾不得别的,忙和李婉婉一道,簇拥着卢文君便走。 卢文君行了几步,忽然,挣脱出来,独自转马回到承平面前,扬起一张俏丽的娇面:“你这胡儿,好生无礼!如此盯着我看,莫非是喜欢我?” 承平定定地望着这张笑靥,眼底泛红。 他慢慢地点了一下头,眼泪流了出来。 卢文君笑了起来:“好啊!那就每年这个日子,都来此处等我。待我哪日想要情郎了,我便去找你。” 她说完,随手从枣红马脖上系的颈圈上摘下了一只雕镂着忍冬的小金铃。 “我名文君,此为我赐你的信物,拿稳了!” 她将方摘下的那只小金铃朝他抛去,打在面脸之上,撞落在了脚边。 承平闭了闭目,睁眼,便见她已转马,招呼了声看得目瞪口呆的李婉婉和卢文忠等人,笑声里,领头纵马而去。他眼睁睁看着那一道黄衫红裙的影被人拥在中间,如风一样来,如风一般去,消失在了眼帘,惟只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她如铃一般的清脆笑声。 他追了几步,猝然停下,又伫立许久,终于,走了回来,俯身,拾起那一枚小金铃,低头看了片刻,骑马慢慢而去。
第166章 在长安百里开外的西北深山之中,世宗陵与昭德陵并列毗邻,却又分作两峰,并不相交。 先帝应是很早前,便决意不惊动此间的地下人,也不与元后合葬,几年前开始,比邻昭德陵,如此为自己修了地宫。只不过,无论是地上还是地下,规模都远不及后者。于他自己的身后之事,确如文景再现,彻行简葬。如此,世宗和昭德皇后也成了本朝开国以来唯一一对独立葬于群陵外的帝后,与历代皇陵相距甚远。 两座陵寝,安静地矗在这一块世宗从前为皇后择选的隐秘宝山之中,日夜相望,倒也不显寂寞。 絮雨和裴萧元将小虎儿暂再交托给贺氏,送走承平后,一道入山到了陵寝,以麻为衣,结庐为屋,在此守三日的陵,以全孝道。 第三日的傍晚,守孝完毕,赵中芳捧衣而至,服侍二人更衣,在草庐里备下简单的酒水,为二人送行。明日一早,两人便将出山而去。 大丧结束后,赵中芳便不曾出过这里。彳主后,也再不会出。他将为世宗和皇后守陵,直到老死。 “蒙先帝恩准,在此为老奴也留了一块葬身之地,待老奴追随先帝和昭德皇后于地下,便能继续侍奉他二位了。” 谈及生死,老官监那一张布满岁月镂刀印痕的脸上神色平淡,只在望向絮雨的时候,一双老眼里,才浮出了无尽的爰怜和不舍。 “老奴唯一的遗憾,便是往后不能跟过去继续侍奉大长公主和小郎君。好在杨在恩别的没有,还算忠心,往后便由他代老奴伺候了。” 絮雨心里其实明白,这应当是自己和这位老伴当的最后一次相聚了。她不由又忆起小的时候,他被迫驮起她摘榴花而受责的往事,眼里嗡着泪花。 “赵伴当,你要保重好自己。阿耶和阿娘那里,不缺你去服侍。” 赵中芳笑得眼角皱纹舒展如菊,点头:“是!是!老奴要看大长公主和驸马恩爰,替小郎君多生几个阿弟阿妹。待小郎君长大,定会变作和驸马一样的雄伟男儿。老奴光是想想这些,便欢喜得梦里都要笑醒了。老奴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留在这里,也要为大长公主和驸马继续做事一一” 他停顿了一下,慢慢地走了出去,环顾一圈四周。远处,守陵的卫兵正在轮值换岗。他蹒跚着,又走了进来,停在絮雨和裴萧元的面前,下跪。 絮雨不解,要扶,被他阻止。 “大长公主可还记得先帝留给小郎君之物吗?”他说道。 絮雨和裴萧元对望了一眼。 “老奴定会好好活着,好将先帝交给老奴的最后一件事做好。” 他恭敬地朝着二人叩首,抬起头,恭声说道。 饯行完毕,赵中芳退了下去。 絮雨在裴萧元的陪伴下,漫行在神道之上。夕阳沉下了西峰,山中的天色,迅速地暗了下去。她的心中,充满了酸楚和感动的感情。 赵中芳说,在这座陵山之中,另有一处隐秘的地宫,埋藏着先帝留给她的一笔宝藏,富可敌国。 这件事,从她刚回官的时候,先帝便开始做了。给小虎儿的东西,便是打开地宫的钥匙。 阿耶说,她如今应当是用不上的。但到了子孙后代,彼时天下又将如何,无人可知。 不过是为求个心安而已。 神道的尽头,苍茫的暮影里,显出了一道沉沉的身影。 是韩克让。 他已褪去金吾大将军的甲袍,然而魁梧的身躯在暮色中看起来依旧醒目。 和袁值一样。他也将出长安了,去做永州都督。 他看见了二人,走来,向着絮雨行了一礼,接着转向裴萧元:“裴郎君,劳烦借步。” 絮雨目送着裴萧元随韩克让离去,身影消失在一片青青柏木之后。她坐到了道旁的一块白石之上,片刻后,便见他走了回来。 一轮皎洁的满月,从陵山的顶上升起,水银般的月光,流泻而下,静静地照着山谷,也照在他茶青色的身影之上。 他的步伐略显急促,停在了她的面前。 她仰着头,看着他。 慢慢地,他屈膝,蹲到了她的脚边,双掌合拢,包握住了她平放在膝上的一双手。 “韩克让都和我说了!关于当年的事。他欲自裁以谢罪,被我阻止。” “嫮儿,当年之事,你不会不知。从前你宁可在我这里承受委屈也不说,我知是为何。你担心说了也是无用,或会被我认定你在为你阿耶开脱。但是如今,你为何还是不和我说?倘若不是韩克让,你便打算永远也不叫我知道吗?” 裴萧元握紧了她的双手,问道,声音微微发紧。 絮雨沉默了一下,望向他的身后:”韩将军,请来我这里。” 韩克让眼底通红,停在神道之上,向着北渊下跪,遥拜了一回,双手托举起一把短刀。 “当年之事,我才是罪魁。先帝一力承担罪责,生前不允我提及半句。裴郎君为着此事,自断了一指。我韩克让也非贪生怕死之人。如今先帝去了,我岂能再叫地下之人为我蒙受不白。” 絮雨摇了摇头,转向裴萧元。 “我阿耶临终前,我曾叫你短暂避让。我知他对你是如何喜爰和器重。叫他带着你对他的误解而离去,哪怕只有半分,于他而言,或也是个遗憾。因而我问他,在他去后,是否可以将当年发生过的实情告诉你了,好叫你知道他当日的无奈。他却摇头。” “阿耶和我说,这些年,他也曾无数次地问自己,倘若当时,他没有受伤,并非昏迷,醒来后,也没有部将一个个以命阻谏,自刎在他的眼皮之下,则那样的情境之下,他会做出如何的抉择。” “阿耶说……” 絮雨凝望他月光下的一张脸。 “他如此问自己,一遍又一遍。然而,无论多少遍,他骗不了自己。” “当日,即便什么意外也没有,那样的情境之下,他最后,应也会做出和原来相同的决定。” “什么都不会改变。” “所以他说,他不配得到你的谅解。叫我无须和你提及半句。将去,能得你再背他一次,看到你为他担忧焦急,为他去寻太医,于他而言,已是心满意足,得了极大的圆满。” 裴肃元定住了。 絮雨从坐的石上起身,走到仍跪地的韩克让的面前,将短刀从他手中取下。 “韩将军,我裴郎既不受你如此谢罪之法,则你也可放下了。往后,你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安心赴任去便是。” 韩克让微微哽咽:“多谢至尊大长公主,多谢靖北侯。从今往后,只要有所吩咐,韩克让必将效力,无所不应。” 他向二人叩首,再往世宗陵的方向深深磕了一个头,起身离去。 絮雨目送韩克让的身影消失在了神道尽头的夜色里,依旧立着,心中忽然倍觉感慨。 天道难断。 万年千载,向来便是吞恨者多。她的阿耶,阿娘,裴郎的父亲,母亲,丁白崖,乃至阿公、裴伯父…… 世上那么多的人,皆是各有各的遗恨。 然而再想,阿耶在最后的一刻,实现了他长久的心愿;阿娘曾经拼死保护过的女儿,如今过得极好;丁郎君得金钗同眠;阿公心愿已毕,再无牵挂,从此高云野鹤,白鹿闲行,而伯父守护的,是他牵系了大半生的朝堂和黔黎,纵劳苦,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 废兴原有数,聚散亦何伤。 至于她,此生更是圆满无匹了,又何须庸人自扰,作吞声恻恻之状? 她转面,望向裴萧元。 他仍在望她阿耶最后的归处。 她在一旁等待。良久,于这月光宁静的良夜里,她听到他发出了一道低低的喟叹之声。 是感慨,应也是彻底的释然。 接着,他转了身,朝她走来。在他靴履踏过神道所发的平稳而轻快的清响声中,回到她的身边。 一双坚实的臂膀,将她腰身轻轻拥圈了起来。 “你在想甚?”他的声音也在她的耳畔响起。 “你方才一直在瞧我。” 皎皎月明,正当悬空。眼前人面容英俊,神情温柔。 絮雨看着他,没来由,自心底里忽然起了一阵冲动。 “我们走吧。这就动身!” 和这处处留有她记忆的城作一番告别,和他一起,踏上下一段的新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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