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当是找她太不容易了。自风烟沙天的甘凉追到了江南道,又西折京洛,中间辗转万里。当亲眼又看到她的那一刻,才数月前的旧事,于他竟有恍若隔世之感,许多话更是争相涌至了喉间。 但此时,随着烛火照亮了四周,他望着再一次含笑开口邀他入内的她,片刻前所有那些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心绪,悉数消失。 迟疑了下,这一次,他终于还是迈步走了进去,停在她的对面,二人中间隔着那一张烛案。 “方才吓到了你吧?实在对不住,我并非故意。” 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面,他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絮雨闻言一下笑了起来,望着他摇头:“还好。只是确实没有想到,你竟也会来京城。” 裴萧元点头:“是,我自己本也没有想到。恰在你走后,我也接到朝廷征召,便动身……” 他略略一顿,“动身来了长安,今在金吾卫下供职。” 絮雨打量一眼。 他应当是结束了今日的朝事就来了这里,未曾更衣,身上还穿着深绯色肩背绣豸的金吾卫武官袍服,腰束金带。室狭灯黄,愈显得他长身而立,姿若青松。 她知这是四五品的官位了。于他这二十出头的年纪,确实可称显达。 她笑道:“恭喜高升!” 裴萧元也跟着她笑了,摆了摆手:“莫取笑我。”说着他低头看了眼自己,又解释,“今日出来衙署,走得急了些,也未更衣,就这样来了,倒是叫你见笑……” 絮雨道:“我没有笑你!你穿这官袍,很是好看。” 她不是恭维。自小习画,审美自有她的见解。 少年郎君冷峻英伟,绯袍金带,两相映衬,别有一番风流高贵的气度。若是入画,必会是道好风景。 这是裴萧元和她的第三回见面。 做梦也不曾想,她会如此开口称赞。见她双眸落于自己身上,不由地暗自心跳耳热,只得沉默了下去。 她称赞完,也走去,提起放在案上的茶瓶,取过一只倒扣的她未曾用过的杯,先是细心地用茶水荡过杯底,倾倒了残茶,重新注入茶水,这才双手捧来,奉到他的面前,请他饮茶。 “我这里没有好茶,委屈你将就了。” 裴萧元忙也双手接过。 茶诚如她所言,初入口,质苦涩齿,杯也是粗瓷杯,却又是裴萧元饮过的最为特殊的一杯茶。舌齿回味绵长,入喉若泛细致的甘甜之味。 “你当日在留书里说你去了来之归处,我以为你回往庐州,你怎会来到京城?” 饮茶完毕,他终于得以开口,问出这个他极大的疑惑。 絮雨不欲多提个中隐情,只歉然一笑:“我留书后又改主意,想来京城再闯一闯,便来了。” “阿史那王子与你同路,也不曾遇到过你。” “我走的是北道,路虽难行了些,但近。王子走的应是南道。” “对了,你怎会知道我住在这里?”絮雨问。 你知不知道,我为寻你,曾走过多少的地方。 “你留书走后,伯父很是牵挂,放心不下,一直在找你。我来长安后,有天青头在西市远远看到了你,回来和我说了,我便找了下,今晚找到此处。” 他压抑下此刻心中不禁又微微翻腾的情绪,在口中说道,语气甚是平淡。 絮雨预料到了或有这样的事发生,双目望向他,诚恳致歉:“实在对不住!我知道裴公会放心不下的,所以才特意在留书中再三地恳求,勿要寻我。并非故意是要惹他担忧。方便的话,劳你日后再代我向他赔罪,请他放心,我真的没事。” 对着烛火映出的这一双充满歉疚之情的眼眸,裴萧元很快清醒过来。 寻人是他自己要寻的。她在留书当中,确实言辞恳切地加以劝阻。 “放心吧,伯父不会怪你的。知道你有了下落,他也会很高兴的。”他说道。 絮雨嫣然一笑,冲他作了个揖:“多谢。” 她笑面盈盈,满室生辉。 裴萧元微微转面,作打量四壁之状,口中问:“你来长安,有何打算?” “我确实有一件事——” 絮雨在心里犹疑了下,很快做了决定。 不知他是如何来的京城,入了金吾卫,官职看起来不低。等自己入宫后,每日进出走动,即便现在不说,迟早也会被他发现。 “我来此,也有另外一个目的,想入宫去做画师。” 裴萧元霍然转回脸。 “入宫去做画师?” 他重复了一遍她的话,神情夹着掩饰不住的诧异。 絮雨知道他会有如此的反应,她也猜到他此刻在想什么,解释道:“是。并且我已经考入画学了。” 他似要说什么,遭絮雨打断。 “我知道你的好意,你不必顾虑。从我四五岁起跟在阿公身边之后,我便一直以男子面目生活,我知如何行事。” “你为何要如此做?” 他沉默片刻,望着她问。 “恕我不便奉告。” 片刻前相见后的那种轻快的气氛消失了。 裴萧元的神色变得庄凝。 “义妹,我无意探究你的私人之事。但若万一被人看出端倪,泄露身份,你所犯的,将是欺君之罪。” “我明白。个中缘由,恕我不便告知。此事我是不会改主意的。正好——” 絮雨顿了一顿。 “趁着今日机会,我也想谢过裴郎君此前对我的关照,从今往后,你我便无干系了,裴郎君勿以我为义妹,我也没有你这阿兄。无论人前或是人后,咱们就当互不相识。” 裴萧元听完打量她一眼,眉头不觉微微皱了起来。 “你当我裴萧元是如此贪生怕死之辈?我知当初你来的目的,并非是要嫁我。那天清早叫你听到了承平与我说的话,个中固然是有些误会在,但确实,我本也没有娶妻之念。后来认你做义妹,也全然出于我的本心,更不是来自伯父的勉强。如今你要做的这件事,在我看来,不合常理,很是不妥。但你若是执意不改,想必如你自己所言,个中另有缘故,我也不好强行阻挡。既然当日已认下你这阿妹了,我又岂会害怕受你牵连,出尔反尔?” “你多虑了!” “我知裴郎君襟怀磊落,是我自己的原因。” 絮雨对上对面那男子投来的目光,硬下了心肠。 “我天性孤僻,除了阿公,不想再和别人牵扯关系。当日裴郎君提出认我做义妹,若我知道你之后也会来京城,咱们或还能遇到,我想我是不会点头的。” 裴萧元一时语塞,目光落于她的面上,眉头不自觉地又皱了皱。 “你是说,你当日是出于敷衍,才认了我这阿兄?” 絮雨向他深深地又行了一礼。 “请裴郎君见谅。我知这话本是不该说的,极是无礼。但确实,当时那样情境之下,我实在不能拒绝裴郎君的好意,只能暂时应下。我是想着日后你我是不会再见面的,没有想到你也和我一道入了京。” 狭屋内变得寂静无声。昏烛映着两道对立的人影,半晌谁都没再开口。 絮雨压下心中涌出的极大的歉疚之感,再次抬眸,目光投向对面男子那一张微微绷紧了似的英俊面容,轻声道:“裴郎君,你是个好人,真的极好的人。除了阿公之外,你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 “不必说了!” 裴萧元忽然开口。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想怎样便怎样吧,我都无妨。如我方才所言,只是因你先前不告而别,我来此后,知你可能也在京城,找了下你。今日找到,你没事,便是最好的消息。” “我只最后一件事。” 他再次环顾四周。 “你住这里不合适。你随我来,换个地方先住下来。” 絮雨下意识继续拒绝:“多谢好意,这里……” “这里你不能住!” 裴萧元这回直接截断。 “你放心,往后我不会扰你清净。只是你阿公将你托付给我伯父,我便须代伯父尽责,否则日后他问起来,我无法交待。此坊位置偏远,治安不及城北,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赌徒醉汉更是横行里巷。你不能住在这里。” 他给絮雨的印象,是沉着而温和的,更不会强人所难。但此时他的话却颇为强硬,竟是不容商议的意思。 絮雨迟疑了下,又挣扎着道:“……过些天我便入宫了,本也没打算在这里继续住久。最多再几日,我自己便就搬走……” 他听完。 “你若不随我来,今夜我便封了这家店。” 他淡淡道,眉间若蒙一层寒意。 絮雨一怔。 “我在下面等你,你收拾下。” 说完这一句话,他转身便走了出去,步伐踏在走道的地板之上,声音渐渐远去。 第26章 他竟然那样放话走了。 絮雨初时脑海中有一阵短暂的茫然,无所适从。等回过神,并没有犹豫多久,便知该如何做了。 这场见面,他自始至终显得都颇为克制,一如他此前留给她的印象,即便是最后受她冒犯的时刻。 但她还是感觉得到,最后他其实多少有些是被自己激怒了。 在搬不搬走这件事上,他既如此坚持,她决定还是听从。非原则性的问题,不必和他作对。她更不能因自己令这间旅店陷入麻烦。 好在她物件不多,收拾起来也不费功夫,携行囊下去,看到大堂内依旧没人,只高大娘又出来了,坐在柜台后,他则背对,独自立于大堂之中。 忽然看到她现身,高大娘面容表情登时丰富了起来,一时挤眉弄眼,似要上来,望一眼前方那道身影,又停了下来。 裴萧元转头瞥她一眼,迈步走了出去。 他一走,高大娘如逢大赦,迫不及待疾步来到絮雨面前。 “我不住你这里了,今晚就走。房钱还欠多少,劳烦结清一下——” “我晓得了!那人方才已经结过!” 高大娘扭脸又看了下那道正在出去的背影,压低声问:“那人和你认识?是何来头?起初我以为是小郎君你犯下事,来抓你的,吓得不轻,还想着怎么叫人到坊门口给你递个消息。还好你不是歹人,否则我这地方真要封门了!” 她这话倒也没有夸大。漏登和容赌,这些问题说大不大,但若较真,也并非全然只是小事。尤其若因漏登而容留犯案的人,性质便完全不一样了。 方才大堂里的人见金吾卫来了,不用她赶,全都散去,匆匆各自回房。她被那个拿刀鞘顶的显然对她极是不满的武官教训了一顿,警告若有下次,严惩不贷。 明白不是大事,心放下后,好奇心自然上来,此刻便打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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