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跟着他来到一间四方的石屋里。 他擎举火把,靠到一架用铁链悬垂自顶的巨若面盆的灯碗里。巨碗内的火油引燃,火苗沿着碗壁自碗底舔舐着卷了上去,聚在一处,轰一声,一团巨硕的火舌便纵跃而起,呼呼燃烧,照亮石室,他二人的身影也交扭一起,在四壁和头顶之上投出黑色的陆离的形状。 他顺手将火杖投入巨碗,随即转身朝向她。 “昨夜藏在你画案下的人是谁?” 他开了口,说出带她来此后的第一句话。 她沉默着。 所置身的这充满压迫之感的封闭空间,令原就不适的她倍感气闷,呼吸不能顺畅。 他若觉察了些她的情状,环顾四周,语气缓了下来,又道:“此处说话方便,所以带你来了。你可放心讲任何在别地不能讲的话。讲完,我便早些带你出去。”语似含了几分诱导。 絮雨极力定着心神。 他会问出这句话,原就在她预料之中。 这正是整整一个白天,她人都魂不守舍的原因。 昨夜他分明已发觉画案下的秘密了。只不过没有继续下去,揭开那一方遮挡秘密的案障而已。 这一点,没有人比她更清楚。 她的堂兄李延,当年并未如她以为的死去了。 长安宫变的时刻,他人在外,正代他的父亲景升太子,去迎那一支预计里早已该到的军队。但他没能等到。 是忠于东宫的部下抢在赶来杀他的人的前面,送来了宫变的消息。 从此以后,他便开始了无尽的只能活在黑暗世界里的生活,直到今日,此时此刻。 “你不说,我不会对你如何的。但是昨夜那位秋娘,她恐怕就没你如此好的运道了。” 耳边再次响起他说话的声音。 “你所在的这里,还只是陆吾司的密室,方便用来请人谈话而已,没有任何恶意。” “继续走下去,就在你的脚下,另外还有一处所在。那里光景如何,我想你是不愿知道的。我也不忍看到昨夜那位貌比花娇的娘子被请下去,遭受不必要的苦楚。” 他的神色如一贯那样沉静,然而此刻自他口中出来的言语,却叫絮雨忍不住打起了冷战。 她看他,若从不认识他一样。 他丝毫不去回避她的目光,任她看着自己。 “你应当明白,就算看在你阿公,看在我伯父的份上,我也绝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昨晚我是考虑到你也将被卷涉进去,放过了那个藏身在画案下的人。所以,你更要将你隐瞒下来的一切都告诉我。你也必须告诉我,只有这样,我才能帮你。不但如此,日后若因昨夜事令我也招致罪愆,知道一切,我才能有提前绸缪的余地。” 絮雨明白自他口中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对的。 她也当感激他昨夜网开一面。 但是,先不论以李延的身份,若落入如裴萧元这般她阿耶豢养的爪牙的手里将会是怎样的结局,只说她此刻正身处的一个两难境地。 她照他劝,讲出来,昨夜想保护的人是李延,难道事情就会如此结束? 不会的。他接下来一定还要问她,她为何要如此做,她和李延又是何等的关系。 那么到了那个时候,她又该如何作答,才能叫面前的人满意? 她一时心思千头万绪,缭乱无比,只觉胸间越来越是恶闷,仿佛这地下方室中的空气,稀薄得完全不能支撑她的呼吸了。 裴萧元静静地等着她,面上并未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 “既然你不愿和我谈论此事,那么换个话题。”他忽然又道。 “告诉我,你是谁?” 絮雨那正陷入无限纷乱里的心,随了他这一句状若无意的问话,抽跳一下。 她倏然抬目,戒备地看着他。 微妙的直觉此刻告诉她,这应当只是他的开始。 果然,他接下来的话令她变得愈加心惊肉跳。 “即便你不说,我也猜出来了。” “今天白天我没去找你,是因我在审讯昨夜抓捕到的那几人。他们自然都是死士,是值得人尊敬的忠诚的人,无论经受如何非人的酷刑,也不肯招出哪怕是半句对他们主人不利的话。但我认出了一个人。那人为了掩盖他的身份,在昨夜被抓捕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用刀将面脸刮烂,好叫他面目全非,死了也不能让我看到他的真容。但他无法掩饰他的身形,还有声音。我此前见过他,他是景升朝的皇太孙的人。” “所以不难推测,昨晚你藏的人,便是过去的皇太孙李延。” “那么疑问来了,你为何要包庇李延?” 他一句接着一句地逼问,完全不给她任何思虑机会,声音响荡在这间密闭的石室内,回声阵阵,嗡嗡作响,撞击着絮雨的耳鼓。 “我今日顺便也查了下,昨夜那名叫玉绵的秋娘,她从前应是禁军神武大将军卫明晖的女儿,名卫茵娘。景升末年,她与皇太孙李延关系匪浅。在景升太子宫变失败后,她遭逢家变,入了教坊,后转至金风楼。” “还有!”他紧接着发声。再一道短促的回音自石墙冲入絮雨的耳。不但如此,他的双眼也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紧紧追逐攫住了她的目光,不容她有半分的闪躲。 “你分明是个女娇娘,却不听劝阻,甘冒天下之大不韪的风险入宫去做画师。若说你没几分不可告人的目的,恐怕是难以叫人信服的。” 他开始迈步,走到她的近前。二人距离近得他抬手便能够到她的脸了。 絮雨又看到他的视线停在了她的额前,状似端详何物。接着,在她如雷的心脏狂跳当中,他竟真的朝她举臂,将他的指毫不犹豫地压在了她今早也不忘对镜细描过的那一处肌肤上,指腹缓缓抹去异物,叫那一片残星样的旧伤疤再无遮掩,彻底地暴露在了他的视线之下。 “我在甘凉遇到你,便留意到了你额前这伤。为何入宫之后,你要煞费苦心将它遮盖起来?” 他收了手,后退一步。 “我听闻,今上有公主,惜早年失散在外。” “簪星观里前日很是热闹。” 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面前人那一张变得越来越苍白的面脸。 “我若是所料无误,你应当也是去过的罢?” “叶絮雨,你到底是谁。” “难不成,你便是从前的簪星郡主,如今的寿昌公主,圣人之女,李嫮儿?” 最后,他盯她双眸,一字一字,问出了这一句话。 倘若心真的会因血涌狂悸而迸裂成数瓣,此刻絮雨便是如此了。 自被宇文峙叫去为其母作追福画始,为早日结束,她连夜作画,根本没睡觉好。接着又是等待卫茵娘回音的煎熬,再一连数日。等到昨夜终于见了面,又遇上那样的意外,及至后来,她是如何渡过的,可想而至。 今日她几乎一天都没如何吃饭。不是自苦,而是根本感觉不到饿,完全吃不下去。 如一根已拉扯到近乎极限的筋线,当这一刻,又听到自他口中说出来的这一句话,刹那,冷汗自她额头沁渗,耳里嗡嗡作响,夹杂着他回声的余音,若有无数蚊蝇飞撞。 今夜自步下这石室第一刻起便加在她身上的那种不适之感山海似地自四面压来,她一阵发晕,人再也支撑不住。 裴萧元未料她反应会如此之大,无声无息,竟昏软在了地上,吃惊之余,箭步到她跟前蹲身察看,见她双目紧闭,探皮肤冰冷,额前布满冷汗,再也顾不得别的,急忙将人自地上一把捞抱起来,快步走出了地室。 上面空气清凉,夜风流动,习习吹拂脸面。絮雨慢慢苏醒,意识到自己正被这逼迫她晕了过去的男子抱在怀中,在去往不知何处的所在。 她攥了他袖,扯了扯,低声命他放下自己。他却充耳未闻,并无遵从的意思。絮雨无力再和他争什么,恍惚里将脸埋在一段铁一般有力的臂膀里,慢慢再次闭眼,任他抱自己行路。 夜间衙署内除轮值的守卫,其余部僚皆已离去。他避开守卫,送她来到他日常用来与下属议事的前堂,那处有一小西阁,是供他日常休憩的私地。入内,他将怀中松软的人放躺在一张矮足窄榻之上,取来一件薄毯,轻轻盖她身上,燃起明灯,出去命那心腹在外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最后蹑步转回西阁掩门。 她仍侧卧在榻,面向着里,一动不动,似已沉睡。 裴萧元不敢再惊扰她,望她背影片刻,一时心情纷乱,若还夹杂几分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悔之情。 昨夜他昏了头,心软了,被她那双布满情绪的带了些残泪痕迹的眼给看得失了分寸,放走了一个日后可能会给他卷来大麻烦的人。 他已是确定,受她庇护的人,应当就是年初在甘凉荒野中遭遇的那曾尾随自己的蓝衣人。也是皇帝要他除去的人。 今夜,他特意带她去那间地下石屋问话,除去保密的缘故,何尝也不是出于另外一个目的。 他想对她冷酷些,向她施加一些隐形的压力,免得万一撬不开她嘴,他也不可能真的在她身上动别的那些惯用的审问手段。 此刻他感到了懊悔。 或许他应当再多些耐心的。无论她做了什么,或隐瞒何事,天暂时塌不下来,并无必要逼迫着她说出她不愿为人所知的秘密。 至于李延…… 据心腹的回报,白天那名秋娘被一辆不知是何来头的马车悄然接出城,去往一处位于南山里的别业。别业主人身份暂时不明。 至于到底是别业主人助力秋娘送走人,还是此秋娘利用别业主人来达成目的,同样暂也不知。 但李延已借此机会遁走,这一点他可以肯定。 不过无妨,他能断定,李延绝不可能会因此次遇险从此便彻底销声匿迹。只要他再出来活动,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 昨夜他放过一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裴萧元再望一眼那仿佛仍在沉睡中的侧影。 “你歇着吧,我去了。” 他放柔和她说话的声音,叮嘱过一句,旋即迈步朝外行去,来到门后,正待启门步出这间小西阁,忽然在他的身后,传来了一道轻悄而幽远的话音。 “我是李嫮儿。” 裴萧元的心遽然疾跳。 他的步足停了,猛地回头,见她仍那般侧卧向里,仿佛并非出自她口。 纵然这结论今夜先是自他口中问出来的,但老实说,此事太过离奇,即便一切的疑虑都在指向这结果,但在他的深心里,他仍是不敢相信。 甚至…… 他也有不愿相信的几分意思在里面。 或是另有隐情。 她怎可能会是皇帝那个失散在外至今未归的公主? 方才那一句话,若非听得清清楚楚,他简直怀疑是毗舍阇鬼欲趁夜食他精气而化出来的只为迷他神窍的一句幻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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