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面上虽无表情显露,然而心中难免感到几分焦躁,借着更衣的机会,转到一无人的偏僻处。 太子妃的兄长,散骑常侍韦居仁正在那里等着。他三十不到的年纪,与太子一样,平日以人缘好而著称。 “太子到底出了何事?筵席将半,为何还不见他人来?”柳策业劈头便问外甥的行踪。 宁王毕竟地位特殊,今日这场筵席,说得上名号的王公贵戚几乎全数到来了。 康王李泽更是一早抵达,几乎寸步不离地伴在宁王身侧,与文人名士谈论诗文,看去口若悬河,神采夺人。 然而,原本最应当是焦点的太子李懋竟没有到。 虽说这种场合,太子也并非一定就要到场。但宁王的脸面,他无论如何也当成全。 韦居仁用块手帕拭压额前方才跑出来的一层细汗,称派人回去看了,方得到回报,太子妃也不知,只知他昨日以射猎为由出了城,也不知去往哪里,只在夜间打发典军回来,称于一山谷里遇到白鹿,是为祥瑞,不可错失,欲追捕进献圣人,所以今天这场曲江宴怕是赶不上了。 柳策业眉头紧皱,无可奈何,只能拂袖归座。 太子没有现身,虽然无人发问,但只要不是瞎眼,哪个不会留意? 他只好上去,用这理由向宁王解释了一番。 宁王睁目,显得极是欣喜,和左右连说祥瑞重要,太子孝心可嘉,盼望白鹿能为圣人万寿增福添瑞,众人一片附和。太子今日缺席一事,这才算是勉强圆了过去。 片刻后,裴萧元起身,柳策业向着韦居仁再丢了个眼色。 韦会意,尾随出帷,截他在了一处远离宴场的道旁,作一番偶遇状,寒暄过后,说了些慕名的开场之言。接着提三年前太子遥领行军总管之时的旧事。 “太子洞察秋毫,当日案发之后,修书送到圣人面前,为裴郎君一力陈情。此事当时知道的人也是不少。裴郎君少年英才,当日便深得太子赏识,他回来后,也时常在我面前提及,盼望有朝一日能在京中见你再为朝廷效力。如今心愿达成,可谓极大欣慰。” 裴萧元道:“裴某当日犯事,多蒙太子照应。恩德在心,从不敢忘。” 韦居仁笑着摇首:“裴司丞你也不必如此拘谨。太子平和宽仁,对赏识之人,更是用心相待。你刚入京,对此或是不知,往后便就知晓。说起来,不止太子殿下,便是家翁,也听闻司丞你少年英雄的美名,常拿你来教导家中幼年子弟,命以为榜样。” 裴萧元忙说不敢。 “有何不敢,裴司丞不必自谦!”韦居仁面上的笑容显得更为亲近。 “恰好再过些天,家翁过寿,已向你崔舅父发去上柬,司丞这里,今日便由我送上。” 他自袖中取出一张韦家专为贵宾所发的邀帖,递上。 裴萧元接过收起,含笑道:“老人家耆英望重,寿比松龄,我不过一后生小子,竟能忝列衣冠,实是荣幸。到时若无公务阻绊,定随舅父登门贺寿。此刻还另还有事,恕我告退。” 韦任平送出请柬,忙请他自便,二人各自拱手道别。 裴萧元方才离席,目的是去找絮雨。 他今天的注意力,自她到来之后,便很难不放在她的身上了。 因与他相识,李诲也是有惊无险,她得宁王优待,叫不必忙于现场作画,只需将所见记下,回去慢慢作也不迟,还特意给她指了一名带路的仆从,故她便离了他的眼。 方才他坐在一群名士之侧,与众人谈论天人合一,转头便不知她去了哪里,片刻后,又留意到今日没看到几面的宇文峙也随之不见人,心神难免浮动。 今日曲江聚宴,加他上回的警告,谅宇文峙也不敢过于造次,但人一多,难免杂乱,宁王别苑占地又大,有渡口外连直通曲江池,想找个无人之地也极容易。 想到那夜在慈恩寺内的亲眼所见,宇文峙的妄肆仍是历历在目,裴萧元如何还能坐得安稳,才出来,又被太子妻兄叫住,耽搁了片刻,等终于摆脱,立刻继续寻人。 絮雨奉命要作曲江宴乐图,此为至少数尺的长画,少不了要将宁王此处别苑的亭台楼阁一一也画进去,自然不能一直都在一个地方守着。方才于宁王帷帐附近停留,观察完宴乐百戏的场景,便在那仆从的带领下,依次再往附近几处分别叫做宣海楼、观鲸阁、灵芝台的地方转望。 正走在路上,忽然听到身后发出急促靴响,有人追逐而上,转头,见是宇文峙来了。 他追到近前,开口便说有事,叫仆从退下。仆从不敢违抗,退等在了路口。宇文峙便叫絮雨随他来。 絮雨站着不动,皱眉道:“我有事。你贵干?” 她没有半点好声气。本以为他又会恼怒翻脸,意外见他竟毫不在意,左右转头看了下,上前一步,自怀中掏出一只五彩丝绣香囊袋,解开,露出里面装的看起来像时下女子用来盛胭脂的小玉瓶。 “今日没想到你也在。我特意回城去取来的。” “我不用胭脂。世子你收回吧。”絮雨说道。 “不是那种东西!是壁鱼!” 他小心地拔出瓶盖,献宝似地举到她面前,连说话都转为了轻声轻气,仿佛唯恐吹跑瓶中物。 “我听说你阿公当年描绘菩萨眼,就是在色料中调入这东西,画出来的眼明光有神,流波欲转,若能随着人走而转动。我收集到这些,烘干碾作了粉,送给你的,拿去吧!” 絮雨一怔。 所谓壁鱼,便是书籍中的蠹虫。 至于如今广为流传的所谓阿公用壁鱼添入色料作画,才令画出来的菩萨眼若能随人动转,不过是不知哪个人的臆想附会而已,然而却被许多人当做是真,流传开来,致令壁鱼市价飞涨,一度甚至贵比黄金。 此物本是常见,但难在收集,偶尔或会有人信作药引而费力去弄一些,往往数月也难集到一盖。这宇文峙竟能弄到这么一瓶子来,他便是使唤再多的人,怕也不是短时间内能做到的。 “你收集了多久?”她忍不住问。 “不长。也就两年吧!陆陆续续,装满这一瓶子,走哪带哪,如今总算有机会给你了!” 他将瓶口复封严密,放回到锦囊里,递向她。 絮雨一时踌躇了。 这东西对作画是真的没有半点用,不过以讹传讹罢了。阿公所绘的菩萨眼,之所以能灵动如真,不过是他画技出神入化而已。但此人却费了这么大的力气,也算是诚心,不收,未免不近人情。然而若是收下,无用也就罢了,好像有些不妥。 迟疑间,就见宇文峙面上的期待之色慢慢消失,变了脸:“你竟不要?” 他的语气也转为不满。 开口还没三句话,果然原形毕露。 絮雨登时下了决心:“多谢世子,这东西对我没有用!” 他应是被她给气到,面色骤转铁青,目露凶光,猛地高高举起手中玉瓶,看着是要砸烂泄愤了,手落到一半,又硬生生地停顿住,显是还没想好到底砸不砸。 絮雨冷眼看着。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极是难看。 就在这时,身后近畔的一株刺槐树上,忽然发出一道轻笑声。 “谁?给我滚出来!” 宇文峙勃然大怒,立刻转头厉叱。 絮雨也循声望去,一名俊美而雄健的男子从树冠上翻了个跟斗,随即稳稳落地。 竟是胡儿承平,也不知他是何时跟来的,应是将方才那一幕都收入了眼。他双眸晶亮,笑吟吟地走来:“你倒是砸,为何又不砸了?反正她是不会要的。你若自己舍不得,给我好了,我来替你砸。” 他显是为前次在神枢宫被对方尾随之事感到耿耿,此番报复来了。 宇文峙的面容上迅速掠过一缕阴沉的神色,定了一定,片刻后,怒气消失,扬起臂,随手就将锦囊弃在了道旁的一片蔓草里。 那蔓草深深,转眼便将此物吞没,消失不见。 接着他转向承平:“有胆叫上你的人去凉风台!咱们堂堂正正赛一场马球!你若是输了——” 他留话尾,迈步向前走去,显然不欲叫絮雨听到他后面的话。 承平岂肯认输,立刻跟了上去。 二人停在距离她数十步外的地上,宇文峙这才继续冷冷地道:“你若是输了,她便是我的。往后你给我滚远些!” 承平倒是没想到他会拿这个作彩头,一怔,扭脸看一眼身后那还停在路上的人,面上随之也浮出冷笑的神气。 “有何不可?你若是输了,也别再叫我看到你扰她的清静!” 二人约定完毕,依照时风,击掌为誓,随后立刻离开,各自去唤人员,准备健马。 絮雨看到两个人在她的前方低声说着话,还扭头看她,总觉所谈和她有关,苦于听不到,很快,那二人仿佛商议完毕,便看也没再看她一眼,丢下她便各走了。 她不禁莫名其妙,更担心宇文峙口中提到的马球赛又演成一场斗殴,望着宇文峙弃瓶处的那一簇蔓草,沉吟了片刻,决定去找裴萧元求助。 她匆匆回到方才的地方,却不见他人,也不知他是去了何地。 此时阿史那和宇文峙二人相约领队赛球的消息已是迅速传开。 圣朝尚武,不但从军男子人人能够上马击球,便在街头市井随便呼喝一声,一盏茶内也能叫出两队能够上马的健儿。宴乐过半,正好凭此助兴,宁王命人取来金帛用作奖赏,许多人涌去凉风台观战。 絮雨无奈,慌忙又赶回了凉风台。 等到赶到,那里已是围满人,承平和宇文峙也点选好了各自人马。除了承平一方有着几张胡人将官的面孔,剩下都是来自武、骁、威、龙武等十六卫当中平日和二人各自玩得来的子弟,个个无不是好手,所挑的马亦雄壮威猛,专擅冲突。 双方换装完毕,随着执筹官一声令下,助威金鼓隆隆响起,观战众人欢呼,声动如浪。 在群马踏出的暴风骤雨般的凌乱蹄声和奔驰卷扬起来的一排排的黄色烟尘里,两队人马疾速冲入场地,挥杆争球。 絮雨紧张地看了片刻,终于放下心来。 领队的承平和宇文峙虽纵马横突直撞,动作凶狠,几次错马而过时,甚至直接发生身体上的冲撞。但这是允许的,用以展现武士体魄。除此,他二人显得颇为克制,并没有任何不该有的类似下绊子的卑劣举动。 看起来,这就是一场正常的激烈的马球赛。 她放下心,又下意识地在人群里找裴萧元,这时有人寻了过来。 是方才那给她带路的仆从,说虞城郡主和丹阳郡主登船游玩,传她随同上船,陪侍作画。 第42章 湖畔埠台的水边停着一艘能容载二三十人的中等大小的双层画舫,琉璃为顶,云母作窗,装饰极尽华贵,连门窗的木材亦非凡木,登上船,便嗅到满舱散自船体的淡淡天然檀香,闻似出自一种名贵的来自交趾的香黄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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