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回来无事,她确实想作画。 曲江行乐图是不用了,出那样的事,她便是画出来,宁王大约也觉晦气。但可以画些别的,既是练笔,也可打发辰光。 不过,既然他特意提醒,絮雨便也遵从。 青头正在西院指挥雇来的杂役清理着庭院和道路,隔墙时不时发出一些杂声。 原来入住得太过仓促,昨日只将她的地方收拾出来,他住的西院,连庭院里的杂草都还没来得及清。 他不在,她无事。 絮雨去了,停在院门外,往里看了看。 青头跑来,问是不是吵到她。 絮雨说无妨,问有无需要自己帮忙的地方。 “怎敢让小郎君动手,你是客,不过真若无事,或进来帮我瞧瞧郎君屋内还缺甚,我好去西市添置。” 要是贺阿姆在就好了,必打理得妥妥帖帖。不过,小郎君也是女娇娘,劳她也是一样。 絮雨略一迟疑,穿庭,随青头入内。 西院屋三间。他的寝屋居中,格局方正,靠墙是简床和竹几,几口衣箱,西窗外方竹数杆,疏疏映影,窗内则陈设一案,案上有笔墨之物,应作读书写字之用。 环顾一圈,屋中四壁空空,洁无杂物。 絮雨走过去,推窗看了一眼,让他有空在窗外搭一竹棚。 此屋西向,天气渐热,不用下月,西晒便将侵屋。搭个棚子遮阳,晚上屋内也能清凉一些。再去买一顶帷帐架在床上。 “去买那种织成密眼的轻罗纱帐,既通风,又防虫。” 青头哎呦一声:“这可不便宜!西市里这样一顶轻罗帐,我看至少要万钱!家中休整院落,雇人挑土,最近到处都用钱!要不改买青布帐?反正郎君从前就用青布帐。” “我给你钱!布帐只合冬用,夏日太闷。何况这里又是西屋,原本就热。”絮雨说道。 见青头转目,滴溜溜地看过来,她忙又道:“今日我不是收到些赏赐吗?当中有钱。当我借你家郎君的。你也不用和他说。随便日后何时有钱了,你再悄悄还我。” “好,好!那就借一借!” 青头搓了搓手,“我明日就去买!托小郎君的福,让我家郎君也享受一番!” 絮雨点头,正要让他跟着自己来取钱,忽然这时,外面走来一名裴萧元留家的卫兵,说宫中有个姓曹的宫监来了,点名找她。 絮雨急忙出来。 果然是曹宦,肃立在中庭,又变作一副冷面的样子,见到她,甩了下手中执的一柄犀头拂尘,命她即刻随他入宫。 絮雨心中没底,试探着问是何事。 “去了便知!快些!休要耽误!” 絮雨回头望了眼青头,随即只能跟着匆匆出了门,骑马赶去皇宫。到了,她发现不是去往她以为的集贤殿,竟直接被带着穿过第三道宫门,又经学士院、几座连殿,最后,被带到那座她此前只能远远眺望却不得靠近半步的紫云宫。 她不知到底出了何事,第一反应,难道是皇帝召见,要问她昨日关于康王弃二郡主自顾逃生的事? 她的心一时砰砰地跳,紧张,激动,隐隐的盼望,以及,最后的那生自她心底最深处的无法用言语来描述的惶恐。 此刻她在害怕。她知道。 跟着曹宦步上宫阶之时,神魂太过飘摇,没留意脚下的台阶,绊倒,人摔在了宫门前,膝痛,还磕到手腕,那处本已止血的皮肤又擦破,血缓缓地渗流出来。 曹宦停步,扭头看她一眼,不耐烦地皱眉:“怎生一回事?看好!进去后再毛手毛脚,当心治你的罪!” 絮雨顾不得疼痛,急忙爬起来,跟着走入这座圣朝最为神秘又至高无上的宫殿。 她走的不是正门,经侧门入的宫,穿廊过殿,最后似乎来到了一间位西的配殿。 殿内帷帐垂地,静悄无声,香炉里升着袅袅的焚香。 此刻外面分明还是艳阳高照,内中却是昏昏无光。 一进来,絮雨便觉通体阴凉,手臂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眼睛更在片刻之后,才完全适应殿中这昏暗的光线。 曹宦领她到来,自己退了出去,将絮雨一个人留在这间森敞、阴暗而湿凉的配殿内。 絮雨不敢乱走,屏息立足原地等待。良久,她终于听到脚步声起,急忙转头望去。 一名宫监领着一队人走来,手中各自捧着水盆、巾、皂、衣、袜、靴、熏炉等物。命她净手后,剥去外衣只剩中衣,换上新送至的一套和这些宫监相似的衣裳,重新登靴,最后从头到脚,再用熏炉熏过一遍,这才领着她继续前行,来到内殿,指着西壁道:“陛下之命,命你在此绘一金母元君图。” 金母元君便是西王母。 以西王母为核心的女神图,是道观当中常见的壁画内容。 这实是一个意外,竟会叫她来此作画。 絮雨在愣怔间,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此前在画学中,她曾听到些关于画院原院使因画作触怒皇帝而被杀的内幕。 院使就是奉命在紫云宫内作西王母图,不料,画完之后没多久,壁上西王母莫名七窍流血。 更要命的是,据说,西王母的形象是以已故昭德皇后为参照而作的。 发生这样的事,还想从皇帝手下活命,显然是不可能的。 絮雨回过神,迟疑了下,试探道:“可有入画之面容?” 宫监命她来。走到近畔一小阁内,轻轻地推开门,领她入内。 走入这间小阁,这宫监连脚步仿佛都变得虔诚起来,无声地走到一张画案之前,先是毕恭毕敬地朝着画案下跪叩首,命絮雨也照做。 跪拜完毕,宫监起身,小心翼翼地揭开蒙在其上的一张锦盖,用眼神示意她上前敬看。 絮雨目光落到案上,人便当场定住。 这是一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旧画了,绢面微微泛黄,不但如此,从前大约也曾投过火炉,不但烧掉了角,还破出数个过火的洞。 画中人是对母女。 女子宫装,十分年轻,容貌极美,她靠坐在榻上,姿态闲逸,微微低头,含笑正看着她脚前的女童。女童三四岁的样子,梳双髻,穿齐胸的小襦裙,背一只贴金箔的锦绣小口袋。她蹲在母亲身前,正在摸着地上一只波斯白猫。 画面毁损已非常严重,但依然还是能够看得出来,作画之人观察极是细致,精描细绘,用笔费心。画中,宫装美人眉目间的温柔和小女孩那欢喜的神情无不栩栩,不但如此,连一根头发丝都表现得细致入微。 她双目定定望着案上这一副残破的观猫图,一动不动,连身边那宫监何时退出都无知无觉,直到耳中蓦然传入一道阴森森的冰冷之声:“你哭什么?” 她这才发觉,她是在流泪。 第47章 阿耶? 是阿耶的声音? 刹那间絮雨的心猛悸,急促地跳动。 在这道声音入耳的瞬刻,自她记忆最深处里,立刻生出了一种刻入骨子里的熟悉感,无论去了哪里,再过多久,她都不会忘记。 然而,它却又浑然不是她记忆当中的阿耶的声音了。它听起来苍老、嘶哑,还有,她全然陌生的充满威压的森凛之感。 她仓皇抬头,环目四顾。 此时方才那领她来此的宦官的轻叱声紧跟着传入耳中:“放肆!圣驾面前,敢如此无礼?” 声音来自侧旁一道低垂的帷门之后。 絮雨悚然回神。 她竟忘了,下意识将这情境当做了是从前的她和阿耶。她慌忙原地下跪,朝着前方深深叩首及地。 片刻后,有人自那帷门后走出,靴步经她身畔,她听到衣物随人行动发出的轻微的窸窸窣窣之声。 皇帝行至画案后的一张坐床畔。宦官轻扶他坐上去,随即躬身后退,无声无息地隐回帷门后待召。 “抬起头!”片刻后,那道声音再起。 絮雨鼓足勇气,依言缓抬起头,望向前方。 隔着画案,一张瘦削的脸孔映入她的眼帘。 这张脸苍老,晦暗,面带病容,高耸的眉骨下,一双深若井洞的眼里,布满阴冷和疑虑的光。 皇帝身穿燕居之服,此刻正微皱双眉,在冷冷地瞧着她。 是阿耶。 是她的阿耶! 絮雨一眼便认了出来,然而,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座上这须发杂白衰态毕露的皇帝,他真的是她从前那乌鬓刀裁,笑声洪亮,步伐矫健,英武宛若天神一般的阿耶? 她知自己不能如此。然而却控制不住,在看到面前人时,眼泪非但不能断绝,反而如珠般自她眼中不停地落。 这么多年来,在阿耶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何以会变成如今的这个模样? 在短暂的震惊过后,随之而起的,便是无比的心疼。 只要他此刻唤一声嫮儿,只要一声,她一定会抛开全部的疑虑和怨恨,不顾一切地扑进他的怀中,放声大哭。 皇帝起初不知是被她垂泪不止的举动所惑,抑或是别的什么,目光落她脸上,露出些惊疑之色,打量她片刻,很快,神色重又转为阴鸷。 “朕还没死。” 他冷冰冰地道,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看破了一切般的浓重的厌恶。 这声若森森刀戟,一下将絮雨刺醒了。 座上之人,是圣朝当今的皇帝,是手握生杀之权的君王,是她再三考虑过后依然决定不能贸然相认的父亲。 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位潜邸里的纯粹的李嫮儿的阿耶了。 她极力定住心神,急忙拭泪,并深深垂首。 “陛下恕罪!小臣方才之所以流泪不止,是因见到画中母女情深,拳拳眷眷,想到小臣早亡的母亲,天人分隔,一时生情,戚戚竟难自抑,以致在陛下面前失态至此地步。” “陛下恕罪!” 她再次叩首,暗暗逼退目中最后残余的泪意。 这一副母女观猫图,她怎可能忘记,是当时的宫廷画师丁白崖为她母女画的。阿娘喜欢,但是阿耶不喜。她模模糊糊还记得,有天深夜他们好似还为此画起过争执,吓哭了她。后来画便不见了。这么多年过去,她以为此画早就消失湮灭在了不知何时的何地。却没有想到它还存世,此刻竟在这里再次见到。 在片刻的静默过后,皇帝再次开口:“你叫叶絮雨?”他的声音听起来已是缓和了不少。 “是。” “画技师从何人?” 絮雨将从前应对过周鹤的一番话讲了一遍。 皇帝目光扫一眼跪地之人,淡淡哼声。 “叶钟离果然出了许多好徒弟!竟还有这样的门生,却未能揽入画院造福天下画生,倒是朕的失察。”话里带着几分讽意,似乎对叶钟离的“好徒弟”,至今仍有厌意。 絮雨也不知他是否信了自己方才的应对,一时心内惴惴,不敢开口。幸而等皇帝再次开声,已是转了话题:“昨日宁王曲江宴的画舫上,都发生过什么,从头到尾,不漏半点,给我讲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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