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时静默。宁王也为之一怔。 以他眼力,怎会看不出来,眼前这年轻人仿佛并非口是心非,看去,竟当真无心于婚姻之事。但好不容易遇到个如此中意的孙女婿,就这么作罢,他如何甘心。借着与裴冀的交情,也如面前这年轻人的长辈了,忍不住又语重心长地道:“男儿立志事业,自然是好事,然婚姻乃家姓大事,非你独事,怎知娶妻便成拖累?若择得良伴,一姓两家,往后多个助力,如虎添翼,岂不更好?” 裴萧元微笑:“我裴家人,岂会借裙带扶摇而上?” 他此刻的语气依旧是谦逊而温和的,但淡泊的皮下,掩不住一缕隐隐的傲气。 宁王顿时哑口无言。 实话说,今日若是来了个想靠自家飞黄腾达的孙女婿,他必不会以正眼待之,那是半点也看不上的。然而此刻,他竟想拿自己的势来诱惑这年轻人了。 他只庆幸方才沉得住气,没有直接说出意图,忙打着哈哈,将这话题给转开。午宴上,宁王也是绝口不提此事了,等到宾主尽欢,裴萧元与李诲约好教习的时间,送走了人,他独自思忖良久,最后还是坐下,提笔斟酌一番,写下一道书信,命人快马送去东都,交给裴冀。 快的话,几天之内,他应就能收到裴冀的回复了。 此子若知晓是与自家结亲,答应下来,也是说不定的。毕竟,宁王府的门第,和别家还是有所不同。这一点,宁王还是有信心的。 裴宅这边,一早,在第一道隐隐传来的晨鼓声里,絮雨醒了,起身,发现裴萧元昨夜没有回。 青头言他必是事忙,之前就常有夜不归宿的情况发生。这原也没什么,但是,郎君竟错过了昨晚特意为他新张的帐子! “可惜啊!”小厮掩不住满脸的失望之色。 大约因此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人张罗,也是在去取这帐子的路上他被人带入皇宫,从而获得一番梦幻般的经历,他对这顶帐子的感情,远胜絮雨。 毕竟,她只借出一万钱而已。 “不过无妨,郎君今晚回来睡,也是一样!”小厮最后这样说道。 絮雨一笑,出门去往皇宫。 紫云宫的壁画已经完成,今早和之前一样,她恢复在直院的日常值事,先去往集贤殿。然而在路过太医署的时候,经过一番迟疑,终于还是忍不住,拐了进去。 她当然不是询问皇帝的用药。这不是她以画师身份可以问的事。她寻到一名值事的小医官,询问最近夜梦频繁之扰,咨询完毕,装作顺口又问,裴萧元昨日是否来叫太医处置过他头上的伤。 小医官摇头,说仿佛不曾见他来过。 她道谢,走了出去,来到集贤殿。 直院里的画师和画工如今多在神枢宫里做事,包括宋伯康林明远等人,一早直接都去了哪里,这边只留几名轮值的人而已。如今人人都知她救过二位郡主,刚在紫云宫西殿作的那一幅壁画,仿佛也得到皇帝嘉许,此刻见她回来了,纷纷上来问好,言语里颇多奉承之意。听絮雨问这里有无事情需她去做,连忙摇头,叫她尽管去歇。 絮雨思忖了下。 皇帝那里有赵中芳回宫近身服侍了,也没见他来寻,说什么不好,暂时应当不用过于担心的。这边也是无事,不如去神枢宫,寻宋伯康问下一步的事。 她正要离开,迎面看见有人急匆匆地来了,是虞城郡主李婉婉。 这是曲江宴后,她看到李婉婉再次露面。她今日也穿男装,应当不是第一次如此打扮了,举动自如,但不知为何,看起来满脸都是郁闷之色,且一早入宫,似乎就是为了找她的,一来,把近旁的人全部赶了出去,剩下她和絮雨两个人后,也不说话,独自闷坐。 絮雨对这个虎虎生风的侄女印象很是不错,见状问她怎么了。李婉婉起初摇头,只怏怏地说,原本早就想来寻她了,谢当日的救命之恩,但家里人不放心,盯了好多天,哪里也不许她走,只要她在家中休养,实在出不来,所以此前没能亲口道谢。 絮雨笑说无妨。见李婉婉说完话,表情充满委屈,又问一遍:“怎么了?我瞧你很不高兴。是出了什么事吗?” 李婉婉道:“我听说你和那姓裴的关系很好?” “你就住他家,像是兄弟?” 絮雨起初没反应过来,她口中“姓裴的”是谁,等听完话,才领悟过来,原来是裴萧元。 “我如今是住裴家。怎的了?” “你能不能帮我转话给他,不要娶我!” 絮雨一呆,迟疑了下,道:“这是何意?” 李婉婉再也忍不住了,顿了顿脚:“他此刻就在我家!我阿翁要将我嫁给他了!” 原来昨天晚上,李诲忽然偷偷摸摸来找他阿姐,告诉她一件事,说方才他想去书房寻阿翁问何时能拜师的事,遇到阿娘薛娘子正在里面和阿翁说话。 家长叙话,他怎能偷听,正想走,却从没有关严的门缝里听到阿姐和裴郎君的名字,一时好奇,忍不住悄悄听了几句,赶忙就来告诉阿姐,说阿翁要将她嫁给裴郎君了。 “若是这样的话,将来我不是要叫阿姐你为师娘了?” 显然,李诲对这一层关系也持谨慎的态度。他并不乐于见到他这凶悍的阿姐再成师娘,那样,她就更有理由骑在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李婉婉当时心咯噔一跳,狠狠敲了一记李诲的脑袋,随即匆匆赶去亲自偷听。不听不知道,听了愈发心惊肉跳,原来此事竟还得到皇帝许可。她当时就忍不住,推门进去说不愿意。薛娘子为难,然而阿翁却根本不听她话,说什么女大当嫁,放眼整个京城,看来看去,就只裴郎君最为合适,叫她不要胡闹。 “阿翁还说什么我若不嫁,太常卿府和韦家的女孩就要嫁他。还说我若错过这个择郎的机会,日后一定会后悔!” 李婉婉越说越是委屈,眼睛都红了。 絮雨听呆了,发愣。 好家伙,她一点都不知,原来不动声色间,裴二此人,竟成了京中许多贵人眼里的乘龙快婿,东床娇客? “我才不会后悔!她们稀罕,就让她们当他是宝好了,我不要!” 她一把捉住絮雨的衣袖,不停地摇晃。 “你不是和他如同兄弟吗?你帮我个忙,转一句话给他,他要是贪图我家门第,敢答应下来,我,我——” 絮雨被李婉婉摇得回过神来:“你待如何?” “我将来就养面首!” 李婉婉看着絮雨,面红耳赤地嚷。 “我让他颜面丢尽,做京城人背后笑话的乌龟!” 絮雨微张唇,诧异地啊了一声。 她在心里飞快盘算了下,随即轻声提醒激动的李婉婉:“不是还有陛下吗?你何不亲自去求陛下,只要他开了口,你阿翁便奈何不了你。” 李婉婉猛地醒悟,眼睛一亮,用力点头:“对对对!你太聪明了!我怎就没想到!我这就去求我皇叔祖!你陪我来!” 絮雨知此事自己不该掺和的。 裴萧元若真能娶到她的这位侄女,以宁王的地位和与皇帝的关系,对他的前途,自是大有裨益。况且,别说李婉婉提及的另外两家了,便是放眼整个京城,恐怕这也是裴萧元能娶到的地位最高的一位贵主了。 她也不反对多一个像裴萧元这样的好侄女婿。 但是……李婉婉态度如此激烈,看她这话,不像是吓唬人的。为了信任她的侄女,也是为了裴萧元好,她不能坐视他将来遭受如此的羞辱,所以出言,稍稍提醒一下。此刻李婉婉要她同行,推脱不掉,这边反正也是无事,便跟了过去。 李婉婉起初风风火火疾步而行,然而越近紫云宫,絮雨发现她的脚步便越迟缓,最后终于到了紫云宫外,徘徊不前,面上露出犹豫之色。 一名守在外的宫监看到二人,走来拜见李婉婉,问有何事,听到李婉婉说欲求见皇帝,道陛下此刻正在召见王彰柳策业等人,在议朝政。 “郡主若是有事,等宰相们出来,奴再为郡主传话进去。” 李婉婉反而好似松了口气,慌忙摇头说无事,转身拽着絮雨便走。絮雨莫名跟着她出来。李婉婉沮丧无比,低声说道:“这里面我一次也没去过……我害怕皇叔祖……还是……还是算了……总之,你一定要帮我把话带给他!” 李婉婉惧怕她的皇帝阿耶,絮雨也是能够理解。见她哭丧着脸,伤心欲绝的一副模样,怎忍拒绝,只好答应:“我试试看。但他听不听,我便不知道了。” “你先让他知道!要是还敢娶我,我……我就离家出走,游荡四方!”李婉婉凝望着絮雨,含泪说道。 絮雨急忙劝慰,让她先回家,说自己一定带话。送走李婉婉,她也匆匆赶去神枢宫,找到宋伯康。 宋伯康早也知道她得皇帝嘉奖的事,见她回了,对自己的态度依旧敬重,并无半点因受宠而倨傲的姿态,很是高兴,对这个徒弟更是照顾有加了,说这里的事不必她做,让她再休息两天,接着便一道出城。 自然了,不是什么游山玩水,而是采景入画,为那一幅重头戏的长卷做准备。 宋伯康既如此安排,絮雨也就遵从。向他道谢,随即回来,却没有立刻出宫。这个白天,她就留在直院里,用从前自阿公那里学来的法子,对照昭文馆画籍中的各种记载,研究色料的提取,又练习作画。忙到傍晚,暮鼓声起,皇宫南院衙署里的官员们预备结束事务出宫,她估计紫云宫那边应也没有人了,于是也结束这边的活,摸了过去,求见赵内侍。 赵中芳听到她来了,连忙出来,将人带入。絮雨问皇帝今日的饮食起居。赵中芳说今日一切正常,皇帝陛下精神不错,白天分批召见了不少的廷臣,午饭用了一碗,药也在按时服。 “公主不用担心。若有需要,老奴定会告知公主。” 絮雨看了眼精舍的方向,问皇帝此刻在作甚。 皇帝近年有过午不食的习惯,晚间只用一碗素粥。赵中芳方才正在紫云宫的小厨里为皇帝煮粥。刚煮好放凉,正要送入。絮雨便说她去。赵中芳求之不得,忙命小宫监将粥取来。絮雨端粥,跟着赵中芳,走了过去。 皇帝正在阅事,听到赵中芳用欢喜的口气说,公主来看他了,还亲自给他送粥来,没说什么。 絮雨便将盛着素粥的金平脱食盘放到皇帝的御案角,见他没吃,在旁等了一会儿,轻声催促:“阿耶吃吧。已经凉了,正好入口。再冷一些,对腹胃不好。” 皇帝抬起眼皮子瞥了她一眼,放下笔,端起来开始吃粥。絮雨便跪坐在一旁,殷勤服侍,又主动递巾。 皇帝再看她一眼,没立刻接,问道:“你有事?” 絮雨摇头:“无事。方才从直院出来,想着出宫前,来这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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