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实在蹊跷,但若为实,那便是千载难逢的机会,王子当即发兵前去试探,发现竟然是真!又谁知,裴大将军走是真的走了,闻讯很快竟转了回来,带着剩下的人硬是守了多日。后面的事,裴郎君你想必也是知道的,就不用我说了。” “三年前你们投降圣朝,王子当街被杀,你可知内情?”裴萧元沉吟了下,继续发问。 查达面露愤愤之色:“我们太蠢了!我也是后来才慢慢领悟过来的。三年前战败,王子心灰意冷,知即便回去,继位也是彻底无望了,恐怕还要受排挤,他心中更是仰慕圣朝的衣冠制度,遂入了长安,想终老于此。不料,入朝还没多久,就被一个无赖儿当街刺死了,判案说是什么争风吃醋,人就这么没了。我却越想越怕。当年把人放回来递送消息的,一定是圣朝内的人,利用我们害了裴大将军的命。如今哪怕我们是真心投靠,那些人必也害怕我们万一说出当年之事,必是容不下我们的。所以我连夜逃走,又无路可去,就冒充一个安国商人安顿了下来。” 他虽用商人身份顺利改头换面避祸,但本性却是凶悍之徒,叫他真如商人那样靠着经营生意过活,如何忍得住。所以这几年,时不时也带着他那几名从前的心腹外出干些没本钱的买卖,销赃后花天酒地,在长安过得称心如意。却没有想到,忽然祸从天降,如今竟被当年北渊一战的后人给盯上了,为了能够在他手下活命,自然极力揣测对方心思,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裴郎君,大将军固然牺牲在北渊,但那是两国交战。当年王子亦是被人利用了而已!设计那一场北渊之战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裴郎君,我知道你一定是想复仇的!我这几年时常也在想,说不定当年那件事的谋划之人,就是如今圣朝的那位圣人。只要你留下我的命,将来无论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听命。我知道你们圣朝人讲究师出有名,便是造反,也要先发檄文,好叫天下人知道你们的苦衷。日后若是有需,我可以帮你作证——” 西蕃人正讲得唾沫横飞,忽然喉咙一紧,登时发不出话来。 他还张着口,整个人却蓦地顿住,睁大眼,视线落定在对面那圣朝年轻男子的脸上。 月光下,年轻男子那一张原本平静的面容蓦然掠过狠厉之色。他探过一臂,张开他的一只手。那手的五指如同铁爪,捏在了西蕃人的喉咙上,收紧,如勒住一块盈满脂肪和血气的肥肉,令这西蕃人嵌在肉中的喉管完全地闭合,再也透不出半丝的气。 西蕃人从起初不敢置信似的茫然和惊诧中回过神来,眼里顿时迸出狂怒的光。他猛地发力,想挣脱反击。然而,这年轻男子的指力大得可怖,西蕃人被他捏住喉,如一条被捏住了七寸的蛇,空有一副肥壮身躯,双臂乱舞,脚踢得面前地上的泥石纷飞,无论他如何反抗,皆是无法挣脱那一只手的锁喉。 接着,反应过来的陈绍带着手下迅速欺身而上,一左一右,将西蕃人的双臂牢牢地箍住,不容他再反抗。 裴萧元看着对面这西蕃人那一张仿佛渐渐膨胀起来的脸,手指的力,越来越重。伴着一阵含糊的格格声,西蕃人的舌骨断裂了,眼睛和鼻孔里,有血丝开始渗出,那是血管爆裂的迹象。他的手指依旧没有松。渐渐地,西蕃人的反抗变得无力,最后,他失去了动弹的能力,脑袋无力地垂向肩膀一侧,然而,裴萧元依旧没有松指,直到西蕃人在他的手中完全地停止了挣扎,身上散出一股体内秽物泄出的热烘烘的臭味,他方慢慢收手,随手一掼,陈绍和另人跟着撒手,西蕃人那高大而壮硕的身躯便如同一只松软的巨大的面袋,无声无息地瘫在了野地之上,一动不动。 至此,他面上的那一抹狠厉之色方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没有表情的冷漠。 “把他几个同伙一道杀了,挖个深坑,全部就地埋了。”他说道。 陈绍应是,略一迟疑,又低声问道:“邸店怎么办?密室里有赃物。人回不去,坊正若是察觉了上报,万一查出此人身份,怀疑到咱们头上。” “密室里的细软你们分了,趁今夜放一把火,把邸店烧了。” 裴萧元吩咐完,不再停留,转身,独自迈步离去。 这个宵禁解除的夜晚,东西两市里通宵亮灯,游人如织。 在长安西北开远门旁的角落里,一家邸店或因节日用火不慎起火,院中七八间屋悉数烧光,火势方渐渐转小。 在慈恩寺,裴家那一场持续了三天三夜的法事,随着裴家子下半夜的归来,临近尾声。 而对于絮雨而言,今夜,亦是一个难眠之夜。 虞城郡主李婉婉已经知悉,东都的那位裴冀裴公,回信说,他对她祖父提的关于结亲的事深感荣幸,并且,狠狠地夸了一番虞城郡主的美名,但最后,还是婉拒。理由好像是说侄儿不久前在甘凉曾议过一门亲,虽后来因某种缘故未成,但出于尊重对方的缘故,如今确实不大方便,这么快便再次议亲。 不管裴冀拒婚的真正想法是什么,至少,这个理由是妥帖的,显示裴家一贯的温厚作风,也顾全了宁王的颜面。 祖父对此是否失望,李婉婉并不关心,反正她是欢喜不已,想到很快就要去苍山,更是开心。今晚她原本邀请絮雨和她以及卢文君一道去两市游玩。 絮雨并不想去,寻了个借口,婉拒了。 这个晚上,她的阿耶也没有像之前那样叫她过去作伴。他将他一个人关在那座有着西王母图的西殿内,直到深夜才回精舍,在赵中芳的服侍下,咳嗽着,睡了下去。 絮雨静静等在精舍外,等到老宫监迈着蹒跚的步伐慢慢走出来,道:“赵伴当,我想去个地方。” “你陪我去吧。” …… 平康坊内,灯火煊亮,热闹得如同天上街市。 一辆今夜在长安街道上随处可见的寻常的碧油车归来,不紧不慢地穿过平康坊的十字街口,最后停在金风楼旁的一条小巷口。 卫茵娘戴着一顶帷帽,自车内下来,在仆从的陪伴下,回到了这间她已住了多年的小楼。 借着小楼梯旁悬的一盏于夜风中轻轻晃荡的灯笼,她登上小楼,推开门,走了进去。 她没有叫人跟着入内服侍,也未呼人点灯。 她一个人停在门后的漆黑夜色里,立了片刻,方迈步,慢慢地继续朝里走去,一直走进她的寝堂,摸索着,正要点灯,忽然,她顿住。 一道月光,连同小楼对面金风楼上投来的灯影,斜照进寝堂内深处的那面西窗。 在这片月光和灯火的阑珊影照中,她看到窗后的坐榻上,有道纤细而沉静的人影。 “是我。” 轻缓的说话声里,那人擦起火石,点亮了案上一盏洁白的莲花座烛台。 在骤然明亮的泛着暖黄色的满室光照里,絮雨望向对面凝定住的女子,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阿姐,这么晚了,你从哪里回来?” 她轻声问道。 第72章 在短暂的一段静默过后,卫茵娘慢慢抬手,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今夜放生池那边很是热闹,我去走了走,放了几盏莲灯。”她的面上也露出笑容,放下帷帽。 “公主何时来的?怪我,若是知道你来,我便不去凑那个热闹了。”她向絮雨走来,行礼。 絮雨起身迎上,牵着她手,阻她行礼,随即带她坐到自己身边。 “阿姐你的手好了吗?” 卫茵娘展开她已恢复作原本青葱纤柔貌的十指,任她翻看:“老早就好了。后来又收到了赵阿爷叫人送来的药,是公主告诉他的吗?赵阿爷从前就对我极是照顾,如今好不容易回来,年纪也大了,我这不过一点小事而已,却要你们一直记挂,实在过意不去。” “阿姐你手没事就好。”絮雨抬眼,目光落到卫茵娘一张含笑的面上。 “过几日大家都去苍山了,那边比长安凉快,主要是清净。我知道后,第一个就想到了你,想阿姐你也去,咱们在那里一起住些天。我叫赵伴当给你带了话。他回来后,和我说,你不去?” “是。”卫茵娘点了点头。 “公主处处想着我,我极是感激。不过,我去,真的不大合适,加上我最近倦怠,懒得再出去折腾了。公主的心意我领下,你自己去,到了那里,好好玩,就跟我去一样了。”她笑着道。 她是不愿同去的,这本就在絮雨的预料当中。 “阿姐你不想去,我不勉强。但是另外有件事,不知能否再问阿姐?” “当然!何事?” “阿姐脱籍,也是赵伴当亲自办的。他和我说,你什么要求都没有提。” “阿姐,你如今已是自由身了,为何依旧选择留在这个地方?” 卫茵娘依旧含笑。她环顾置身的这间寝堂:“此事应当也是公主在陛下那里为我求来的吧?我极是感激,先前一直就想亲口向公主道谢的,今晚总算是有机会了。赵阿爷当时确实也说,无论我想如何,或是去哪里,他都可以为我安排。只我在这已住多年,习惯了,此处如同是我的家,所以哪里也不想去了,就在这里,也是很好。” 絮雨目光凝落在她面上,一言不发。 “公主这么看我作甚?” 卫茵娘笑着避开她的视线,忽然站了起来。 “瞧我,方才看到公主,只顾欢喜,连杯茶水都不曾给你备——”她一面说,一面起身,待唤人来烧茶。 “阿姐,你能再告诉我,昨晚你去过哪里了吗?”忽然此时,絮雨开口。 卫茵娘步足一顿,停了下来。 絮雨望着她的背影。 “昨晚你以做法事为由,用化名去过慈恩寺。” 卫茵娘沉默,一动不动。 “阿姐,我不想骗你,和你说实话吧。” “袁值本监视你这边的,原因你知道,我便不说了。是我在我阿耶面前将事揽下,不许袁值再插手。一是因我猜,你极其厌恶此人,我不欲你再受他打扰,二来,阿姐,我同情我的李延哥哥和阿姐你,这是真的,否则上次在你这里遭遇搜捕之时我怎会救他。我也完全理解他,或是阿姐你的感受和想法。是因我的阿耶,李延哥哥落到了今日的处境,阿姐你更是失去一切,你的家人,乃至你的尊严,而你们本身,又有什么错?” 卫茵娘依然那样背对着她,身影凝固。 “因而,在我这里,你们痛恨我的阿耶,或者,哪怕与我阿耶为敌,只要没做下我所不能容忍的事,你们也还愿认我是阿妹,你们便永远都是我的延哥哥和卫家阿姐。但是阿姐,我也不瞒你——” 絮雨顿了一下,“无论是为公计,还是出于我的私心,我都不希望裴郎君和李延哥哥走得过近。”她用加重的语气,说出了这一句话,随即走来,走到卫茵娘的面前,凝视着她已是微微泛红的双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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