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璎璎心道,要敬他喜酒,这也太过分了。虽然她不喜欢君至臻,但他既然只身远赴凉州,是否也有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于她和君知行这桩让他不能接受也不能面对的婚事?这段时日,他已经很避着他们了,应该也并不希望让君知行去送他吧。喜酒什么的,真的不能在别人伤口撒盐。 苗璎璎就算自己不去,也不能让君知行这样做。 “别了,不用喜酒,这才到哪儿。” 君知行却以为她只是害羞,便笑道:“好,不用喜酒,普通水酒就行,你答应了?” 苗璎璎无奈地吐了口气,点头。 为了不答应他把墙拆了,她只好同意开天窗。 天色向晚,夕阳余晖涂抹云翳,露出层层叠叠地鱼鳞斑,看得出明日是个晴朗天气。 次日清晨,天色熹微,微薄的晨曦自水露茫茫的芦苇荡间蒸腾而起,缓慢地上升。昨夜的凝露,在簇拥着一穗穗白花的尖细且长芦苇间隐耀。 玉京城郊的十里亭,从此去,折回几道弯路,如矗立在云端之间,蹀躞于清泉之上。 马车辚辚地踩过涸辙,华盖上悬坠的青铜铃铛碰击间琅琅作响,一直沿着迂回的泥路上去。君知行先跳下车,冲上面招了招手:“哥!” 十里亭中,君至臻正与戚桓并几名副手商议行军路线,转过身,只见君知行已经拎起衣袍前脚,伶伶俐俐地爬窜了上来,他身后立着一驾马车,里头没有一丝动静,仿若无人,君至臻神色不变,转身令他们先行,自己说完话随后便至,此事容后再议。 君至臻一身玄色盔甲,兜鍪压着脸,漆黑的眉氤氲着一层淡淡水汽。 “送我?” 君知行连忙点头,将怀里的一枚护身符揪出来,一把送到他的面前。 “母妃在净慈寺求的,你收着吧,能保平安。” 君至臻没有接:“她为你而求,与我恐怕无用。” “多少是个心意!你就别管那么多!”君知行一把塞进他手里,不由分说,他们兄弟俩彼此就是对方的影子,这么多年来秤不离砣,去哪儿都在一处,如今兄长要远行了,多不准多久能归,君知行心中空落落的,他想母妃大抵也是嘴硬心软,向君至臻道,“哥你别同母妃置气,其实她心里也关心着你的。我就在玉京城中,活蹦乱跳,我要这护身符做什么?她心底肯定给你求的。” 君至臻掌中把玩着那枚火红的护身符,神情淡漠。 “她为谁求的,不重要,我只当是你给我的。” 君至臻将护身符垂挂在腰间长剑的剑柄之上,右手拂过那上面修长的穗子,风挂着流苏,丝丝缕缕,犹如缠绕在指尖。 君知行凝视着兄长的面,从马车里取出两袋酒,分了他一半:“哥,祝你马到成功,一路顺遂。” 君至臻和他碰了酒囊,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烈,入喉辛辣,熏人欲醉。 “多谢你们来送我。” 你们? 君知行心头打鼓,俊脸飞霞,心想兄长还是猜到了车中是谁。 他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安安静静,但因停得不远,里边的人一定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 君至臻压低颌角,声音低沉:“祝你们——” 至此断了半晌。 才又接下去,变得更沉了。 “白首永偕,同心终老。” 瞳孔暗了暗,便似两团安静燃烧的火焰,泼了一桶水上去,寂灭了。 他按下剑鞘,转身出亭下去,脚步初始缓慢,快到马匹身旁时越来越快,最终,在君知行和拨帘而来的苗璎璎的注目下,跃马而上,扬鞭,马儿撒蹄子奔跑起来,卷起一缕烟尘。 芦苇荡摇曳,分拂泥沼两畔,如潮似浪兼天而涌。 在初秋的裹有些微凉意的霜重清早,太阳终于慢吞吞地沿着蒹葭上一蓬蓬的雪穗爬上来了。 看着那令她如临大敌地防备了多年的人终于消失,不知为何,苗璎璎突然心头一阵艰涩。 要对一个喜欢的人祝福,祝福她和别人白首到老,很难受吧。她不敢想象那种感觉,她今天真是不应该来的,她来,就把事情变得很糟糕。 “璎璎。” 君知行走了回来,停在他的马车前,苗璎璎不想被他撞见自己此刻的脸色,忙将帘幔放下。 君知行单臂支撑车轩,叹道:“我兄长是个冰块脸你是知道的,他和我很不一样,可是有些地方是一样的,他刚才眨眼睛的时候,我觉得他肯定是快哭了。” “……” 没等苗璎璎啐他一口,那头轻飘飘,又带有些得意的叹气声,穿透帘幔横斜的经纬清楚无余地飘了进来。 “唉,我是真没想到,他心里会这么舍不得我。” “……” 君至臻明明是……那样一个人,可因为发现了他心头柔软的地方,苗璎璎再也无法说服自己将他当成一个梦魇了。 苗璎璎忽然感觉一阵难受从心底涌了上来,喉头微哽。 一路保重。 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作者有话说: 婚事马上就不成了嘻嘻。
第25章 秋去冬至, 又是岁末。帝出玉京,祭祀太庙, 封禅华山。驱车华盖以八马并辔, 玉车鸾辂皆镂金大莲叶攒簇,四柱栏槛玉盘龙金雕凤纹,旌幡猎猎。 华山行后,明帝对已年满十九的一双孪生子赐下亲王封号, 三子君宪为秦王, 四子君宜为祁王, 照秦王礼制, 赐紫金佩绶、象牙白玉盘螭冠等物, 着令工部筹措事宜,在玉京城中为两位亲王开府,一东一西, 各占百亩。 祁王君宜的府邸在城郊以西,入城中尚需马车驾驶小半时辰, 入宫颇为不便,君知行等府宅落成索性直接从宫中搬出去,毕竟年纪大了, 不能一直待在母亲身旁,恐惹人闲话。何况他的新宅子前后几进院, 地界开阔, 阡陌交通,绣闼雕甍,应有尽有, 虽比不上穗玉园, 玉京城中也算是数得上名号的气派了。 君知行深感畅怀, 学穗玉园主萧星流,在府邸开宴,邀请翠微书斋子弟皆来赴会。 同窗自然都卖四殿下面子,于是觥筹交错,酒池肉林,好不奢靡。 筵席尽后,杯盘狼藉,玉京子弟酒足饭饱,相与登车而归。 这时候,君知行便将苗璎璎单独留了下来,苗璎璎见他眼底濛濛,醺然欲醉,仿佛弱柳扶风,走两步就会倒了,便让人去准备醒酒汤来。 可惜找来找去,也找不着人,苗璎璎只好吩咐身边恒娘:“去小厨房看看吧,这会儿可还有人。” 恒娘去了,苗璎璎搀扶着头重脚轻的君知行,来到一树碧绿常青藤掩映的廊芜底下,冬天积了几日的雪覆压枝干,细细碎碎,如沙子一般,落在地上让皂靴一踩,便能迸出嘎吱嘎吱的脆响。 苗璎璎将他撂下,四下去望人,这偌大祁王府,这会儿竟看不到半个人影,那酒鬼又没规没矩地坐不安分,等她站起来时,就用双臂去勾她的腰,将她扯进怀中,苗璎璎跌了一跤,头差点儿磕在柱子上,着实恼怒。 “你到底要干什么。” 君知行醉眼惺忪,专注又迷糊地凝视着她,一个酒嗝涌上来,被他用力摁了回去,“璎璎,自打我们定亲以后,你我都不像从前那么好了。” 苗璎璎听着他似是抱怨似是撒娇的声音,心头一阵柔软,脸色愈发鲜红:“那是自然。” 君知行不依不饶:“不好,这是为什么?” 苗璎璎懒得跟酒鬼计较,语重心长地说道:“以前,大家是朋友,朋友相处,本就是轻松惬意为适,现在情况不同了,该避嫌的时候要避嫌。” 说罢她又往下扯了扯君知行蛮横顽固的手臂,纤眉微凝:“你还不快松开!” 君知行哪里肯令她如愿地松手,他小心翼翼地靠过来,将脸埋入她的腹间,那片温软的领地犹如他灵魂栖息的沼泽地一般,他舒坦地直吭气。 全然不顾苗璎璎的脸色愈来愈红,两个人这样搂抱,成何体统? 若是被旁人瞧见,哪有地缝给她钻。 她下意识推开了君知行,眼神飞快躲闪:“你就在这儿等着,我找人来扶你。” 她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祁王府邸是新修建而成,地界轩敞,建筑模式大多相似不一而足,苗璎璎如坠迷宫之中,走着走着,便不知该往哪儿去了,再往前走,后边便是一片林立嶙峋的假山怪柏,苗璎璎边走边唤恒娘。 路上竟一个下人都没有遇见,苗璎璎心道,或许是府邸刚刚落成,贤妃还没有安置好人手,加上今日聚会,君知行不喜欢下人在跟前打扰他们的宴会,除了必要的设果布菜,不需要出现在前院,因此便寻不到人。 她作如此猜测。 但接着便有雨珠滚落了下来,苗璎璎抬头一看,竟然下雨了。 玉京城中到了冬天便进入了旱季,少有降水,苗璎璎猝不及防被淋了一身,连忙上就近的画楼门子底下躲着。 雨水如从云层之中泼下来,浇了她一身,冬日的雨水冷得犹如银针刺骨,苗璎璎连忙将连兜帽的绛色白狐绒团花锦绣纹小斗篷捂着自己,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就停在门子底下避雨。 云如翻墨般暗涌,雨似无尽出。 漱玉宫中,贤妃正让削冰为自己染蔻丹,鲜红的指甲如轻绽的凤仙花妖艳,贤妃长睫微落,凝神欣赏着指尖。 “邱嬷。” 邱氏连忙过来沏茶。 贤妃看了她一眼,道:“祁王府的宴会可都散了?” 邱氏不知道,她回道:“照理说,这个时辰了,该散了。” 贤妃打了个哈欠,轻轻颔首:“行了,本宫也去贺他一贺吧,皇后那处也已经打过招呼了,祁王开府设宴,她自然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但邱氏方从外边来,向贤妃禀道:“娘娘要出宫这不难,就是这会儿大雨倾盆,娘娘凤体金贵,若是浇了雨水……” 贤妃道:“不妨事,本宫也许久没出宫了,那皇后佛口蛇心,过了今儿,只怕没有明儿。去吧,让车马在宫门口等候,本宫稍后便到,不必铺张,轻装简行即可。” 既如此,邱氏便不再阻拦了,下去着人置备车驾。 雨势渐渐转小,但依然缠绵不绝,贤妃的车马在祁王府门前停驻,削冰朝外敲了三下车门,车门中开,一支伞从门外撑开递了过来,护送贤妃下车。 地面砌得平整,雨脚如麻,淅淅沥沥。 贤妃皱起眉头,拎起一角素衣罗裙,很快糟乱的雨点便将她的衣摆染污,贤妃脸色不悦,低头由侍女撑伞,曲柄七凤黄金伞沿着伞骨飞落无数水珠,溅落地面,如同开出朵朵晶莹的玉梅。 祁王府内,沿着一弯溶溶荡荡如浸了皓月的曲水,前至内舍三屋,其一主屋,供主家宴客聚会之用,一为书房,藏经收卷,束之高阁,一为库房,收敛天下奇珍,荟聚一堂。这三屋并几间高矮一致的院落,鳞次栉比,皆用琉璃瓦覆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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