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虽然看不上这帮货色, 但度德量力, 他的确不是武帝, 没有雄才大略,更无征伐之心,若真和北人开战,胜固欣然,败,代价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皇后听他长吁短叹,呵欠连连,附身吹了一口气:“陛下为此事伤神,今夜想必难眠,不如还是召见老四,将话说开了,也免得父子兄弟为此生出嫌隙。” 明帝在皇后跟前毫不避忌:“老三这个性比老四强,但你知道的,他和朕完全不一样,朕到现在都自忖拿捏不准这个老三,不知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嘴上说的大义凛然,心中所思所想,难道就没有半分是为了手中的权柄?朕封了他一个陇右节度使,统领凉州军八万,给足了他权力,他若是不知足,以北伐作为幌子,干着招兵买马壮大自身的勾当,那么朕,便是看错了人,也不能容他了。” 皇后温声道:“那陛下相信,老三会是那样人么?” 明帝叹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在皇室中,谈论舐犊之情,多少有些天真。” 皇后红唇荡漾:“陛下既然放心不下,还不去传老四?” 明帝悦纳雅谏,直起身对殿外道:“传祁王入宫!” 半个时辰后,明帝着明黄兖服,端肃于太极殿坐待。 君知行脚步匆忙来到太极殿内,动身向明帝行稽首大礼:“儿臣叩见父皇,父皇圣躬金安。” “朕安,”明帝在半空中略压手掌,示意他起身,待君知行起身之后,明帝笑道,“知行,才从凉州回来,精气神确有不同了,在凉州见闻如何?” 君知行拱手再拜:“儿臣在凉州,日日笙歌燕舞,有三皇兄的招待,自然没有半点委屈。” 明帝当即皱了眉头:“凉州亦有歌舞?” 君知行颔首道:“是,秦王皇兄知晓儿臣雅善音律,也听闻儿臣休弃桑氏,便在凉州乐营为儿臣物色了不少美人。” 关于桑氏的事,当时桑家人闹到了天子金殿外,着实也让明帝头痛不已。 桑氏握有桑榆晚自缢前写的血书,还有从体内取出血液中所查到的桃花和合散作为如山铁证,桑榆晚绝非自愿与野僧偷情。 而那野和尚,尸体被丢进乱葬岗后,无人收殓,经由一把大火烧了,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贤妃知道应该将这件事推到野和尚头上,左右死无对证。可明帝又岂是那么好骗? 后来,贤妃跪在他的面前磕头,才交代清楚了前因后果:贤妃认为桑氏悍妒,不肯接纳祁王娶妻,几次三番横加干扰,贤妃实在接受无能,这才设下毒计,让那野和尚去勾引桑榆晚,逼得她犯错,引祁王发落。 明帝得知以后,震惊于贤妃这等肮脏龌龊的手腕,大发雷霆,将贤妃关进了漱玉宫禁闭,谁也不得探望。名为软禁,实则与打入冷宫没有太大分别,不过吃食上,暂不会短了她的。 明帝满腹怀疑,君至臻自己不醉心舞乐,对宴饮亦不热衷,他在玉京时从未替君知行物色过任何美人,怎的到了凉州,反倒盛情招待? “你兄长君宪,这一辈子除了一双眼睛看中过苗家的璎璎,其余的时间大半是个木头瞎子,他又怎想得到,在凉州替你物色乐伎?” 君知行略略低头:“此事要怪罪儿臣,沉溺美色,不但接受了皇兄这样的恩惠,还将两名美人都带回了玉京。” 明帝皱眉:“朕问的是,他为什么替你寻美人,难道是你央着他去的?” “不不,”君知行连忙摇首,“皇兄让儿臣在父皇面前替他美言几句,想来,也只是为了向儿臣示好罢了,儿臣答应了他,他就也许诺给儿臣些许好处。” “好处?” 明帝将这两个字咀嚼再三,联想到凉州军北伐君至臻先斩后奏,唯恐自己不下圣旨不肯应许绊住他的脚步,明帝霍然抬起下颌,长身而起。 他阴沉的眸子直勾勾不加掩饰地冷凝着君知行:“你说,他要你替他在朕面前美言几句,美言什么?” 君知行便如一个说错了话被吓坏了的孩子,立刻双膝一软跪趴在天子龙案之前,仓促道:“父皇容禀,皇兄,皇兄只是想北伐,凉州军兵力不足,回防不够,所以,想让儿臣代他向父皇求情,让父皇再拨些军队粮草给他驻守素川!” “好啊!”明帝勃然大怒,挥袖将一应御笔墨砚等物挥落,冷冷狞笑,“朕封他为陇右节度使,给了他八万兵马驻守西北,整整八万呐!他还嫌不够,这是要爬到朕的头上来,咬着朕的脖子喝朕的血啊!谁给他的权力北伐?朕还未下达圣旨,他的军马便先出了虎跳关,这是要北伐,若他是要东进,岂不是挥鞭朝东,便率领着八万凉州军直取玉京来了?” 君知行愈发瑟缩,两股站站,身躯觳觫不止。 明帝怒不能遏,“他休想!朕根本不在意赢或是输,就算凉州军都折在里边,朕丢失了整个凉州,也不惧!” 他挥袖欲离,待脚步越过趴在地上还在颤抖着伏乞恕罪的君知行,来到门槛前,双眉紧皱,蓦然再度回头,向着地面上的君知行道:“朕是养虎为患自食恶果,早在二十年前,便该杀一个留一个。” 君知行连忙趴在地上转过身,朝着明帝一个劲儿磕头祈求饶恕,道自己知错了,父皇息怒。 明帝看着自己被贤妃溺爱养成草包的四子,讥诮地道:“朕说的不是你,你和你的孪生兄弟,一个妄,一个拙,真是两头极端。” 明帝甩袖离去,太极殿外无声无息,唯独一阵夜风,吹得君知行两侧的金黄纱帘微卷。 他趴在地面,额头低着冰凉的大理石地面,汗出如浆,眼底的尘埃近在咫尺,他忽然嘴角一弯,露出一抹笑容。 …… 明帝在回皇后寝宫的路上,步履渐渐缓慢,一路都在沉思。 二十年前,冷宫中一双孪生子呱呱坠地,无人问津。 直至长到了六个月,明帝那时方才知晓,原来桑氏在冷宫中为他生下了一对儿子。 依照不成文的规矩,皇家双生子生来不吉,弱者会分走气运,在坠地之时,便应该将体弱的那个杀了。可小儿子体弱,桑氏并不忍心,加上冷宫之中也无人威胁,小儿子被留了下来。 明帝膝下子嗣单薄,在得知自己凭空多了一双儿子以后,立刻决定去冷宫里看望她们,并接回她们母子。 当初桑氏被贬冷宫,纯是因为她妒忌作祟,诬陷皇后,这段时候闭门思过,想来应当也有所悔过了。 当明帝来到冷宫时,出乎他的预料,昔日那一头青丝,面赛桃李、柳眉如烟的绝代佳人,竟成了一个面容枯槁、发丝暗黄,满眼写着痛苦和渴望的妇人。明帝一见之下,内心就大为不喜。 他不愿与桑氏过多交谈,便提出要抱一抱自己的儿子。 桑氏为抓住机会,特意将健康的大儿子给明帝抱,大儿生来康健,肤色红润,一双眼睛弯弯带笑,别提多可人! 明帝看着也确实喜欢,抱着那咯咯直笑的婴儿在臂弯,大掌轻轻拍着襁褓,逗弄自己出生才没多久的儿子。 婴儿越是笑,他心中便越是欢喜。 可就在这时候,忽然一道利箭喷射而出,就在明帝即将俯身亲吻自己的小婴儿时,一泡鲜香热辣的童子尿精准地浇在了明帝的龙颜上。 霎时间,桑氏抱着小儿子差点摔在地上,她睖睁看着,嘴唇打着哆嗦,脸色惨白,直至明帝面无表情地远离怀中儿子的脸,将他塞还给了桑氏,扭头夺门而出,只留下一句—— “朕改日再来看你。” 这一改日,便改了六七年。 直至有一日,他陪皇后在后宫漫步,忽然听到一阵响亮的哭泣声,他疑惑问那是谁。 身旁的宫人告诉明帝:“回陛下,或许是冷宫里的小殿下。” “小殿下?” 这时明帝才想起,自己在冷宫还有两个儿子。 他随口问了一句:“他为何啼哭?” 宫人回:“桑才人身子不好,病了有这几日了,四殿下日日在冷宫里哭,好多人夜里都听见,睡也睡不安生,劝了好几回了,可劝不住。” 这时皇后适时地打边鼓:“这么多年了,桑妹妹在冷宫中一个人抚养长大两个孩儿,实属不易,陛下还要将她们全禁到老死么?” 有了皇后递的台阶,明帝这才下令:“将她们母子放出来吧,就迁回原来的漱玉宫,找个太医,给桑氏看看病。” 就这般,桑氏得以脱离冷宫,位列四妃。 许多年过去了,明帝依然还记得君至臻撒在他脸上的那一泡尿,他那时就觉得,这么一个软软小小的东西,居然生来就是来克自己的。 只可惜当年一时心软,后来又步步退让,让一头乳虎长齐了牙齿,现在,他反扑上来了。 “呵,北伐岂是那么容易之事,千古未竟之功业,难道能在你个乳臭未干的竖子身上得逞?” 明帝是不惧君至臻北伐的,他唯一担忧的,是他那个个性仁厚,说穿了有些软糯的太子,若这君至臻只是虚晃一枪,借着北伐的名头,招揽一些精兵良将,形成士气,将来西北举戈起事,以太子的手腕,能不能抵挡?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皇室的这本经,一旦木鱼撞一下,都是翻天覆地的动静。 他绝不会给庶子成名的机会,也不能容忍,一个动摇太子根基的威胁存在。 明帝脚步突然一收。 扭头对自己的心腹内侍道:“取朕的玉玺来,朕要下诏。” 作者有话说: 这道诏书,后面还会出现。
第73章 苗璎璎在素川送走了君至臻, 大军一路北上,只留下满城的老弱残兵看守。 这是苗璎璎要求的, 朝廷应当很快便会调拨人手过来, 为后方拉出一条监牢的防线。 只要他前线突破顺利,素川有人驻守,万无一失。 转眼便是六月,素川冰雪消融, 城中水位见长, 解了此前饮水不足的燃眉之急。 苗璎璎作为秦王妃, 亲自监督素川驻兵昼夜巡逻, 时刻保持警惕。偶尔, 她也会亲自上瞭望台,观望情势。 但等了很久,依旧不见朝廷援兵。 苗璎璎不免忧急。 徐节的羽毛扇摇得也比之前快了, 看样子是有些坐不住。 他提议:“王妃不如修书一封回玉京,探探玉京口风?” 苗璎璎道:“上次胡人南犯, 殿下率军抵御入侵,大获全胜,陛下给予嘉奖。当时我在玉京, 陛下和态度和朝臣有所不同,朝臣多半主和, 主张赔款, 而陛下却是全力支持殿下反击的。他应该不会坐视不理。” 沉吟片刻,苗璎璎说出了自己也没把握的一个人:“而且,君知行答应得很爽快, 他会在陛下面前进言的。” 凉州之行, 殿下说君知行有了成长, 对素川所见心怀愤慨,甚至不惜拼命,这足以证明,他是一个家国之心未灭的纯真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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