莳萝扑倒在苗璎璎面前,泪水沿着清减的脸庞滑落:“奴婢在城中为娘子找药时亲耳听见的,有两家铁匠铺子,已经在商量换子了……” 易子而食。没想到只有书中才能出现的绝境,有一天能让自己面对。 现在她是秦王妃,是节度使夫人,太傅嫡孙女,是这城中最有威望的人,所有人都望着节度使府,人们相信,秦王的夫人在这里,所以他们不会有危险。可是十二日过去了,整整十二日,节度使能拿出来的,也仅仅只有一些口粮。 在这多事之秋,金银钱帛,宝络珠翠,哪怕以石来计,都换不来一钱的口粮。 正在这时,外边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吵嚷的声音,苗璎璎凝眸向窗外,那声音虽然杂乱宏大,但还隔着几道门,像是在府外,她睖睁着询问:“这是怎么了?” 接着张氏便脚步匆匆地奔了进来,一进来,便噗通跪在地上,向王妃道:“王妃,大事不好了,那些刁民堵住了节度使府的大门,扬言王妃要是再不出去见他们,他们就放火烧了宅子!” 莳萝一听双膝猝然抬起,她跺脚道:“什么东西?居然欺到节度使头上来了,就不怕秦王回来给他们统统治罪,还有王法么?” 张氏颤巍巍道:“王妃,这会儿军师正带着人守在门口,料想他们应该冲撞不进来,军师让奴婢掩护王妃从后门出。” 定了定神,苗璎璎的手搁在膝头,微微绞着棉绫裙摆。她朝外道:“我们怎么逃?在素川中,我们插翅也难逃。只要我们逃了,明日的结果会更坏。” 莳萝与张氏对视一眼,默契地异口同声:“怎么办?” 苗璎璎口吻笃定:“去见他们。” 他们要见,苗璎璎只得去见,不可潜身缩首,丢了气节。 苗璎璎不但要去见,且要高昂头颅,用饱满的精神,挺拔的脊梁,撑住自己的傲然,一旦她这个“领袖”现在倒下,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座更加死气沉沉的素川。 所以当苗璎璎出现在节度使门口时,那些热热闹闹,举着火把,口中污言秽语,放狠话要烧了宅子的人,都愣住了。 在这里不少人都曾见过王妃,但没想到,那个平日里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子,仿佛不禁微风,纤腰便似柳条,能被勾手轻易折断,到了这个地步,当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以泪洗面,怯弱憔悴,而她出现之时,依旧是华贵高洁不可方物,云鬓高挽成飞仙髻,双眸凛然,风姿如料峭朔风之中凌立的一枝岿然的雪梅。 他们不禁为之心折,甚至,短暂地忘记了来到节度使府邸的目的。 苗璎璎目光扫视一遭,停在了最当中,一个精壮的中年男子,看起来似乎最有发言权的“领头羊”身上,她道:“诸位,我知晓,素川被围多日,城中缺水断粮,诸位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危急,但现在,我们共同的敌人是依然在城门外叫嚣的敌人,我们应将全部的精力,放在应对胡人,驱逐胡人上,而不应内耗。我们都是前线浴血搏杀的将士的父母、妻子、儿女,此刻我们是一样的被留在城中的家眷,我们理应勠力同心。” “说得轻巧。”果然,那领头羊发出一道蔑笑声。 人群中立刻有附和之徒开始叫嚣:“对!你说得好听,可是你每天穿金戴玉,住在王府吃喝不愁,哪里知道我们的苦处!” “对!” “对,何不食肉糜!你哪里知道我们这些老百姓是死是活!” 人群一哄而上,意欲闯进节度使府。 徐节下令士兵挡在王妃面前,莫让刁民伤及王妃玉体。 百姓有人举着火把,便要往里扔。 苗璎璎瞳孔一缩,将腰间九节鞭如雷霆万钧般抽出,劈袖急飞而出,九节鞭破空如箭,将那根火把打落在地。 火星子没过一堆人的头顶,随即迸落,众百姓吓了一跳,惊骇于这“弱女子”一手威煞,不敢近前。 苗璎璎再一次越众而出,凛然道:“诸位再听我一言,现在胡人的兵马五倍于我们,朝廷军鞭长莫及,救不了素川,而秦王又在北伐当中,暂时也到不了这里。如果你们愿意拼杀,不惧屠城,我们便杀出一条血路,无论生死,轰轰烈烈与敌人战这一场!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怕死,害怕敌人攻陷素川之后大开杀戒,我可以白衣符节而出,献上素川,换祈饶恕素川百姓,苟活残命,从今以后,大家胡服骑射,向北叩首。不知道诸位,想如何选。” “这……” 百姓们一时犯了难,不知道该怎么选。 其实他们看得也清楚,现在无非就这两条路,死战,或者投降,就算今日烧了节度使府,明天他们依然要面临这样的抉择。 当无法选择时,有人将目光投向了人群中最鹤立鸡群的领头羊,盼他来拿一个主意。 “柴生,你说吧,这事儿怎么办?” “对啊柴生,你把我们大家伙儿召集起来为难秦王妃,可是就算我们把着宅子掀翻了,我们还是要选啊。” 事关生死,老百姓也是精明的,没那么容易被牵着鼻子走。 柴生咬牙道:“胡人,杀我们老弱,奸我们妇女,奴我们男儿,烧我们房屋,占我们田地,无恶不作,既心性残忍,又惯来背约负盟,若开关延敌,一旦胡人入城,杀人如不能举,刑人如恐不胜,我们焉能有命在?就算他们信守承诺,可是他们会将粮食分给我们吗?我们出不去素川,依然是死路一条!” 苗璎璎发现这个领头羊读过几年书,难怪能做人们的意见领袖,便冷静地等待他的下文。 柴生的双眼犹如充血般鼓胀而起,结膜泛着奇异的猩红,使得整双眼睛便如阴沉闪光。 “不如我们大干一场,就算是死,也好过在城中坐以待毙一场!” 随着柴生这话一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呼喝同意的声音,连同徐节所领的将士一样,都激情高涨,充满希冀地望向秦王妃,等待秦王妃示下。 苗璎璎也被这份精神所鼓舞,是的,与其等待别人生杀审判,请求别人的怜悯,当作恩赐,不如汉家儿郎自己挺起胸膛大干一场! 快意平生! 早在闺中时,听到前线的战况,她就时刻悬心,早想这么做了。 苗璎璎清音朗朗,如珠玉般四散周围。 “好!既然这样,今日,节度使府会将剩下的口粮都发放,城中吃饱喝足,大快朵颐他三日,三日之后,我们开关杀敌,破釜沉舟,死也死个痛快!” “开关杀敌,破釜沉舟!” 人群中爆发激烈的响应。 在这震天动地的声音中,柴生忽然赧然,继而,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快走几步,来到苗璎璎面前双膝跪地,抱拳执礼:“是柴生狭隘,误会王妃,王妃恕罪!王妃真乃女中豪杰!” 苗璎璎轻轻拂袖,温和地将他扶起,“不知为何,我始终相信,素川不会亡,百姓不会亡。即便是今日身死魂消,他日,又将有千千万万个我们站出来,只要胡人侵略我们一日,我们梁人就没有妥协的那一日!” 柴生自愧不如:“多谢王妃。” 他教散了众人,今夜回去之后,都将最后的口粮拿出来,吃好喝好,三日之后,非生即死,杀他一场! 苗璎璎回到寝房,吩咐张氏和王氏等人,将府里剩下的粮食药材清点一番,除了保留必要的三日口粮之外,其余的全部发散出去,给城中正陷入饥荒的流民。 等安置好了一切之后,苗璎璎疲惫地靠在软塌上,人已经再支不起劲来,灯影幢幢,烛花啪地一声,在绢纱宫灯罩上爆裂出清晰的动静。 她的右手摸到平坦的腹间,有一丝隐痛。 宝宝,娘亲无能,大概真的不能保护好你了,我们听天由命,纵死,我们一尸两命。 她在心中默默地暗念道。 莳萝神色凄苦,不声不响地来到她的身后:“娘子,真的要鱼死网破了吗?可是你的身体——” 苗璎璎苦中作乐,摸了摸她苍白的挂着泪花的笑脸,安慰道:“还没到最坏的时候,我始终相信,天无绝人之路。” 莳萝吃惊:“娘子,莫非你还在等秦王?” 说实在的,几个月过去了,如果梁军真的顺利,应该早就摸到敌人的老巢了,可想而知,北伐根本就没有得胜,北方打得很吃力!否则,为什么这么久了秦王一封家书、一道军报都没有传回来! 莳萝想劝苗璎璎放弃这种无谓的念想,可她实在不知该如何开口。 苗璎璎将她的手背抚摸着,用独特的巧劲缓解莳萝此刻五指的僵硬,“别怕。” 莳萝泪如雨下,紧紧抱住了苗璎璎,大声道:“我不怕!娘子你放心,莳萝这辈子肯定死在娘子前面!” 深夜,在灯光微不可查如蚍蜉撼树的挣扎中,主仆两人抱作一团。 一个哭成泪人,一个内心已哀,但强迫自己不能流下一滴眼泪。 苗璎璎知道,只要眼泪出来了,她为自己建设的心理城墙便訇然塌陷了。 三天后,所有义士集结一堂,在节度使府门前扛着锄头镰刀,再不济也手握菜刀,一个个抻目揎拳,咬牙切齿,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苗璎璎和徐节的亲自动员之下,他们同仇敌忾,壮怀激烈,与素川城共存亡。 素川是凉州三城之一,边界上地势最高的城池,也是东西南北通商往来的重地,素川失守,凉州危在旦夕,整个西北会陷入全面被动,没有一个梁人想看到那一天。 “我死不足惜,但使城不摧,国不破,民无伤,根犹在。” 柴生领着他们的人,唱起了《国殇》,伴随着悲哀而高亢的歌曲,素川人一行浩浩荡荡地抵向北门。 苗璎璎在众望所归中,身着红色劲装,腰缠九节鞭,也于战火以来,第一次登上城门楼。 那些胡人一看到素川高挂白旗这么久,最后竟来了一个女人,不禁哈哈大笑,嘲讽之心溢于言表。 “那就是塔拿努的女人?” 塔拿努,在胡人的语言里,意味着死神,杀神。他们用这个称呼来代指秦王君至臻。 “不错,”一个头戴胡帽的首领笑眯了眼睛,直勾勾盯着远方城楼上的女人,笑道,“他们已经草尽粮绝,现在像没头的小羊一样,只能推一个女人出来顶事。不过这么美的女人,嫁给塔拿努实在可惜了,等我将素川拿下,她可为我暖帐三日。” “将军要她做女人?”一个副将问道。 “当然不,”首领摸了摸嘴巴上的两撇粗厚的胡子,“洗脚的贱人罢了。中原的女人再美,也比不上我们草原上的美女。” “那是自然。”副将如应声虫一样连拍了好几个马屁。 远方的胡人交头接耳,苗璎璎被大雾阻隔视线,实在看不清他们的口型,但不用听见他们说什么,也知尽是一些污言秽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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