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惴惴不安地举着那朵小花,亮晶晶的眼眸专注地看着少年,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施探微顿住脚步,垂眸看着她。 一缕清风掠过,恍然之间似乎回到了从前。 那个小小的孩子,胖乎乎的小手举着一朵雪白荞麦花,把它举到那个瘦瘦高高的小和尚面前。 “娘亲说,这是送给恋人的花哦。” 话音犹在耳畔,施探微一眨眼,孩子圆圆的小脸,就变成了面前巧笑嫣然的少女。 不光是他,迟迟也想到了从前的场景,只是,那个小和尚早已抽条长高,长成了现在这高大的、需要她仰望的模样。 他垂着眼,淡淡地看着她手里的花,一动也不动。 迟迟有些紧张,是啊,他们都长大了……他估计觉得自己这样的举动很幼稚吧?想到这里她有些沮丧。 却见他忽然抬手,轻轻碰了一下那片舒展的花瓣。 迟迟蓦地想起那天,他从她发上拈下一片花瓣的样子,雪白修长的指尖夹着红润的花瓣,美到令人失语。 “是贡品吗?” 少年清润的声音擦过耳畔。 贡、贡品? “官家在我心中,就像观音菩萨一般。” 对上他唇角戏谑的笑容,迟迟莫名有种被击中的感觉,脸颊不争气地红了。 “嗯……”她声若蚊呐,原来她说他是菩萨的话,真的被他听见了啊……好丢脸。 “那我收下了。”他把那朵小花合在了掌心,一如当初他收下那枚香囊般。 握住柳絮般轻微,又如捧起珍宝般郑重。 小姑娘脸蛋红红的,眼里也水汪汪的,看了他一眼,就猛地低下头去,不敢再看他。 观音菩萨·施探微忍俊不禁,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手掌已经放在她的脑袋上,轻轻地揉了揉。 就在伸手碰到她的瞬间,心脏像是被小针刺了一下,但他依旧不懂这种感觉是为何。 手心的触感柔软,令人贪恋,他说: “你也很可爱。” 他全都听到了,她夸他可爱善良又温柔……原来他一字不落都听见了,对于称赞别人一贯十分拿手、也从来没有为此感到害羞过的迟迟,罕见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已经把手放下了,她却忍不住摸了摸被揉过的脑袋,感觉自己被当成了小孩子…… 没长大的小孩子。 在他眼里,她果然还是以前那个小孩子,一直都没有长大。 她怔怔地抬起眼,那少年手里握着那朵小花,已然转身离去,衣袖翩然如仙。 “行了别发呆了,你的菩萨早就走了。” 头上猛地挨了一个暴栗,就在刚才被施探微揉过的地方,回头一看,施见青脸色臭臭的,语气颇为不爽: “眼珠子都要掉在地上了。” 迟迟捂着脑袋瞪他一眼,这个破坏氛围的家伙! …… 山洞之中。 火光将映在墙壁上的人影拉长变幻,夜风吹过,那些影子猛地一阵轻晃,如同鬼魅。 小小少女睡得正香,脸颊白里透红像是熟透的浆果,她睫毛长长,盖在眼下,似乎做了什么美梦,嘴角挂着天真的笑意。 稚气、又美好。 她的身上,盖着一件玄黑色的披风。 那披风颇为华贵,虽然有所破损,但上面的朱雀纹依旧焕发出熠熠的流光。 在她左右不远处,两个少年双目微阖,都服玄黑之色。 他们生得一般无二,如同照镜子般有种诡异之感。 其中一名肤色略显苍白的少年,蝶翼似的睫毛翕动,缓缓睁开,露出一双潋滟的灰绿色眼眸。 洞外传来异声,他起身走到洞口,扑簌簌的,一只灰鸦飞到了他的掌心。 他垂下眉眼,从它血红色的脚上取下信纸,徐徐展开。 越看,他的眸色越发冰冷。 阅罢。 他走到火堆边,手一扬,纸张便缓缓飘落在那火光之中,刹那间被火焰吞噬。 那烈烈燃烧的火光在他眼底镀上一层光圈,如同青色的火焰。 一道嗓音倏地响起。 “帝京有消息了?” 施探微循声看去,原本抱着双臂、正靠着山壁合眸安睡的弟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一双眼瞳漆黑无光,正静静盯着自己。 施探微莞尔一笑,薄唇微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见青想听哪个?” 这故作亲密的语气,听得施见青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还得强忍着不适: “皇兄何必卖关子。” 施探微徐徐道: “好消息是昨夜一役,反贼节节败退,退守至苍鹭山。坏消息是,又一方势力,加入了此次内乱。” 他眉心微皱,隐隐叹了口气,“看来我们,要有大麻烦了。” 说着有麻烦,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而后,他白皙的指尖轻托起下巴,盯着施见青,若有所思地说,“你我,怕是要并肩作战了。” 他的语气里满是笑意,眼中却平静淡漠。 施见青没好气道:“这种兄友弟恭的戏码就别演了。你我双生,旁人或许会被蒙蔽,但臣弟不会。” 施探微弯了弯眼,似乎听不懂他说的话,“看来见青对为兄误解甚深。” 他一脸的无奈,像一个面对晚辈叛逆,而束手无策的长辈。 施见青轻轻挑眉,他偏了偏头,几缕乌发垂落额前,“皇兄如此惺惺作态,想必是怕露出真面目,把她吓跑了吧?” 施探微眸光微移,也随之落在那个睡得正酣的少女面上。 他微微一笑,抿唇不语。 手指颇为烦躁地在手臂上轻点,施见青语气冷冽,“皇兄本是性情残酷之人,若非父皇生前,留下一道不得手足相残的遗旨,或许皇兄,早就除去臣弟了吧?” 施探微眸光沉静,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少年,其实,偶尔他也会有这种想法。 这世间,怎可有生得与帝王一模一样的亲王? 但凡出了差错,哪怕一丝半点,都是倾覆国本的大事。 他缓缓摩挲着指节,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摇头否认道: “见青多虑了。母后对你寄予厚望,定然舍不得你出现什么闪失。我也不想看到母后伤心……虽说出宫狩猎易出意外……但为兄暂时没有那样的想法。” “……” 所以是起过杀心的吧。 施见青脸色一暗。 施探微好似没有看见,依然勾着唇角,“见青,你真的错怪哥哥了。你想要什么朕不是都给你吗?” 他嗓音很轻,却给人极度危险的感觉。 有那么一瞬,施见青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与他同龄的兄长,而是那个疯魔的叔叔。 那个动辄屠城、双手沾满鲜血的反王,施寒玉。 真可笑啊。那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欺骗了多少人,妙姑当年说施探微有那个人的影子,当真半点不假。 施见青正想的出神,忽见他身形微动,抬步走向了那个少女。 施见青立刻警觉,按剑起身:“你要做什么?” “……她原来长大了,是这副模样。” 施探微呢喃着,缓缓弯下腰去,注视着少女的面容,好像从来都没有这般仔细地观察过。 他灰绿色的眼眸里盛满了柔情,却看得施见青浑身僵硬,只怕他下一刻就会伸出手,毫不犹豫捏断这个少女纤细的脖颈。 然而,没有。 他竟然就那般蹲在旁边,支着额头,漫不经心端详起了少女的容颜。 “你实在是……” 施见青垂在身侧的指骨捏得咯吱咯吱作响,“皇兄。你不觉得自己很卑鄙吗?” “卑鄙?”施探微看了过来,他眼中笑吟吟的,可那笑意却半分不达眼底。 “见青这般说,做哥哥的就要伤心了。” 他指尖轻点下巴,漠然地说,“你若心有不甘,尽可以来抢。” 轻蔑的神情,势在必得的语气,还有天生上位者的,浓浓的掌控欲,都看得施见青很不爽、非常的不爽。 “你喜欢她?” 终于,他平静地问出了这个问题。下意识有些紧张,不知是想听到什么答案。 施探微缓缓起身,关于这个问题,他竟没有第一时间给出答案。 施见青所说那些关于自己的言论,都没有错。 他自幼很难感受到旁人的情感,只能通过模仿他人的言行,来使自己像一个正常人。 即便如此,他也知道背地里有人议论,他与反王一般,是个天生的怪物。 他对这些言辞并不上心,也对周围任何人、任何事都漠不关心。 直到他第一次见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叔父,竟然真的有种找到同类的感觉。 后来,叔父反了。 那场祸乱让他失去很多东西。再然后…… 施探微合上双目,连带着把那段记忆尘封。 回到宫中以后,他总是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苍白。压抑。 梦里漫山遍野都是雪白的荞麦花,上面漂浮着雾气。浓得化不开的雾气里,站着一个面容模糊的女子。 那女子穿着一袭嫁衣,那嫁衣红得像血。 她站在一座坟墓前。 那墓碑孤零零的,没有刻字,空白得像是一张宣纸。 “我不知道。” 施探微睁开双眸,坦然地说,紧接着,他又说道: “但是我不想放她离去。” 施见青也沉默了,他从来没在这个哥哥脸上,见到这样的表情。 他不明白,他怎么就对一个宫女有这样深的执念? “如果母后知晓,她就是你宫外认识的人,必定不会放过她。” 施见青缓缓地说,“皇兄,你想再害死她一次吗?” 他的母后是何样人。 她绝不会允许施探微有任何弱点。 坐在那个位置上,本就不该有软肋,更何况年迟迟,只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庶女。 便是平日里风流混账如他,对那些低微的女子,都不会过于执着。 诚然他对她们每一个都是真心喜欢过,也从不吝啬,多半都好聚好散。 除了……年迟迟。 只有年迟迟,他闹得很难看。而且不可否认的是,他确实对她动了几分心思。 可那又怎样呢? 就连他也心知肚明,以后的广陵王妃,必定要从世族显贵中选出,不是世家嫡女、便是从大燕和亲而来的公主。 他都明白的道理,皇兄岂能不明白? 高高在上的帝王,怎么可能与一个宫女结缘。更遑论掏出一颗真心。 然后他就听见了施探微冰冷的声音。 “朕不会让那种事……” “再一次上演。” …… 苍鹭山,秦家军营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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