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姨娘道:“只是皮外伤,郎中说不妨事,但伤口不浅,疼几天总是有的。” 张嬷嬷便说:“辛苦姨娘了。” 萧姨娘淡淡道:“嬷嬷说的哪里话,伺候老爷本是我该做的,只是,我以为夫人会想知道些什么,才特地赶来请安,并不是有心惹夫人不愉快。” 张嬷嬷笑道:“哪里的话,今日天热,夫人口渴急着喝茶呢,姨娘先回吧。” 萧姨娘欠身谢过,即便在张嬷嬷这样的下人跟前,也十分谦卑,低眉含胸地带着人离去。 她一走,张嬷嬷才拉下脸,气呼呼地进院门,口中念着:“什么意思,十多年了,大夫人几时待见过你,何苦来膈应人。” 此刻,花厅里,玉颜亲手侍弄茶水,茶道之艺自幼所学,京城贵女之间,场面上该学的东西,玉颜全都由名师指点过,自然仰仗的是大伯父的体面,也是大伯父有心养育她,特地派人请来的。 何夫人看着玉颜优雅娴静的仪态,笑道:“真真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大伯母年轻那会儿,都不爱这些事,不过应付罢了。瞧瞧你,单是看你这么摆弄,就已是赏心悦目,这茶必然也更好喝了。” 玉颜欠身道:“您过誉了,好些年没摆弄这些,生疏得很。” 何夫人是个爽快人,有话不藏着,说道:“这三年实在委屈你,想来你和甄家二郎上辈子也有瓜葛,这辈子才要你送他一程,如今两不亏欠了,老天爷自会给你安排更好的前程。好孩子,你什么都没做错,只管坦荡荡的,哪个敢和你过不去,还有你大伯母和我给你撑腰。” 大夫人在一旁闲闲地说:“嫂嫂就爱大包大揽的,敢情全天下孩子都是你的?” 何夫人嗔道:“你今天是怎么了,非要我拿出嫂嫂的款来教训你几句,不听话,还处处和我顶嘴。” 一面说着,向玉颜告状道:“你这个大伯母啊,怎么让她生了你二哥哥那么好的儿子,她还跟捡来的似的,都伤成这样了,也不回来看一眼,我三催四请才把她押来。” 玉颜暖暖地笑着,她很久很久没有这样,与女眷长辈说说笑笑,被宠爱、被关心,又看她们和睦融洽,拌嘴都是欢喜的。 而她一笑,何世恒就高兴,若非碍着母亲,怕被看出端倪,他恨不得将一双眼睛黏在玉颜的身上。 自然,玉颜感受到了,可她比自己想象得要淡定,也许是何世恒从来都这么看她,也许是真的不在乎,总之她不再慌张,是否抵触是否欢喜,都不考虑了。 不巧的是,账房有要紧事,请大小姐做主,下人们犹豫再三还是传话过来。 玉颜大方地应了,向二位长辈告辞,说下回得闲,再好好请大伯母和舅母品茶。 大夫人说:“忙去吧,我和你舅母再坐一会儿,姜儿若还不醒,我们就回去了,你不必来相送。” 何夫人亦道:“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去吧孩子。” 玉颜起身行礼,礼貌地退了出去,何世恒的目光追着她,好在此刻母亲和姑姑都在看玉颜,不会显得他很奇怪。 “恒儿,去看看你弟弟吃什么药,把方子抄来我看。”大夫人忽然吩咐侄儿,“抄仔细了,别多了什么少了什么。” 何世恒知道,姑姑是给他机会去追玉颜,立时站起来,话也不说,转身就走了。 望着儿子的身影,何夫人嫌弃道:“跑什么,这小子怎么就长不大,愁死我了。” 大夫人问嫂嫂:“咱们家就非得恒儿来继承吗,世惟世恪他们,也太清心寡欲了,我都觉着不真实。” 何夫人感慨:“天底下有坏人,自然就有好人,老何家祖上积了大德,叫咱们遇上这一辈孩子,他们各自有各自的抱负,强求不得。再者说,你真以为继承家业当家,是什么风光无限的事,你呀,生来富贵享福的命,你若和展敬忠好好的,没有去惜园那十年,哪怕你们夫妻和睦,这家里家外的琐事,也够磨人了。一天天的,我就想着儿媳妇赶紧进门,我能退下来享受享受,我都是当祖母的人了。” 大夫人笑道:“小儿子媳妇们,亲闺女似的宠着疼着,大儿媳妇进门,就该做牛做马?” 何夫人不以为然:“若是好孩子,我自然也放在眼珠子里宠着,可宠归宠,那孩子也有她的责任,不然就别嫁,这是明摆着的事,我不稀罕只盼不劳而获的人。” “娘……”忽然,远处传来软软的呼唤,二人抬眸张望,便见是姜儿飞奔而来。 何夫人笑道:“她这么小小的,到底哪儿来杀伐决断的魄力,这孩子真是灵气极了。” 七姜欢喜地跑进花厅,先给大舅母请安,再给母亲请安,大夫人早早张开手臂,将孩子搂到身边。 何夫人嗔道:“头发也不梳,就这么跑来了,姜儿,你好歹是少夫人,不能这么胡闹。” 七姜乖乖地点头答应,依偎着母亲说:“我怕你们等不及走了,就急着赶来了。” 大夫人轻轻捋着孩子的头发,对嫂嫂说:“如今这家里也没外人了,她乐意怎么着就怎么着,我这个婆婆还没说什么呢。” 何夫人白了妹妹一眼,怜爱地看着七姜,问道:“怀迁可好些了,昨儿那么大动静,你有没有伤着?” 七姜摇头:“我没事,怀迁清晨就退烧了,这会儿精神也好,就是伤口愈合再要花些日子,若是生了腐肉,又要再剔一回,太疼了。” “有你心疼着,怀迁就能忍得住。”何夫人说着,又问道:“姜儿,你怎么就能狠心把这家老太太送走,你怎么说服你爹的?” 七姜看了眼母亲,见婆婆含笑点头,她才放开了说,与其说是说服,不如说是威胁,也许过几天展敬忠醒过神来,又反悔了。 说着话,离开花厅往观澜阁去,何夫人语重心长地说:“姜儿,倘若你爹要把老太太接回来,你别与他闹,他也有他的难处,当朝宰辅,被人说弃养生母,是天大的罪过,你能明白吗?” 七姜抿着唇,摇了摇头。 何夫人温柔地问:“哪一句没听懂?” 七姜说:“不孝是罪过,那不慈就不是罪过了吗,杀人不过头点地,她几十年无止尽地折磨儿孙,要是掰扯掰扯罪过,都够死八百回了。” 何夫人焦虑地看向妹妹,大夫人轻轻耸肩,笑得云淡风轻,心满意足。
第174章 我再也不放 凤仪轩内,玉颜处理账房的事,虽然被气得不行,还是能端得冷静稳重、恩威并施,不论如何,八钱银子一斤的黄豆,绝不容许再出现。 府里十来年的假账乱账,并非一朝一夕能拨乱反正,玉颜耐得住性子,慢慢来,只盼将当家大权归还七姜时,能给她一个干干净净像样的家。 交代完事情,账房的人陆续退出,屋子里静了,便能听见外头的动静,妹妹正高兴,说着:“恒哥哥,我佩服极了,二嫂嫂真是很了不得……” 玉颜出门来,便见何世恒和玉颂站在屋檐下,颂儿小小的个头,仰着脑袋才能和哥哥说话,扭头见自己,欢喜地招手:“姐姐,恒哥哥找你呢。” 何世恒显然局促了几分,努力装着大方说:“姑姑要看怀迁的方子,命我抄一份,我来寻你取方子的。” 玉颂奇怪道:“恒哥哥,二哥哥的药方自然是观澜阁收着,您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何世恒说:“我想、我想……你姐姐当家,什么事都要从她手里过的” 玉颜淡淡地说:“我这里的确收着方子,家里人用药都要留档,请稍等,我这就去取。” 看着玉颜进门,何世恒的脚动了动,却不敢跟进去,正犹豫踌躇,玉颂拉着他的衣袖说:“恒哥哥,进去抄吧,姐姐屋里有纸笔。” “哦哦,好……” 何世恒如遇大赦,如此被妹妹带着进门,柜子前翻找东西的玉颜见他们进来,亦是淡淡的,翻找出二哥哥的方子后,便放在桌上,也不说让不让抄,自己顺手接着收拾柜子里的东西。 玉颂热情地过来,帮着铺纸研墨,何世恒这才坐下,提笔誊抄时,就想多待一会儿,故意连着抄坏了三张纸,书桌上裁好的宣纸刚好用完了,玉颂便蹦蹦跳跳地跑去外头,问下人要宣纸。 屋子里,一时只剩下两人,玉颜关上柜门,就往门外走。 “玉颜……”何世恒起身喊住了她,“我们说几句话可好,你不要总躲着我。” 玉颜定了定神,回眸微微含笑:“那就长话短说,多谢表哥心里至今还有妹妹,但妹妹不能成全您的心意了,你我殊途,绝非同归人,还望各自珍重。” 何世恒绕过桌子走过来,他越走近,玉颜就越往后退,生怕她转身出门,他立刻停下了脚步。 “玉颜,我只问你,若没有这三年,若没有你母亲,我们……” “世上哪有如果,不过是痴人做梦,我得伯父兄嫂收容,此生必定锦衣玉食、无忧无虑,表哥所愿,无非是妹妹能好,那就请您放心,我一定会过得好。” 何世恒倏然冲上来,拉住了玉颜的手:“不要说狠心话,玉颜,你是怪我,怪我三年前没有抢回你。” 玉颜到底没撑住,眸中含泪道:“这是什么胡话?” 何世恒痛心地问:“你当年向怀迁哭诉时,为何不提我,玉颜……你根本不愿嫁甄家,为何不告诉怀迁?” 玉颜甩开了他的手:“过去那么多年,我都不记得了,但我眼下很清醒很冷静,都是大人了,再不能如小儿女那般拉拉扯扯,望表哥自重,也别害了我。” “害了你?” “是,别害了我,我本就名声不好,你这样闯进来,孤男寡女共……” 话未完,何世恒猛地抱住了玉颜,玉颜被吓懵了,挣扎着要推开他,却被越抱越紧。 “你放开我!” “我不放,我再也不放。” 玉颜用尽力气,也挣脱不开怀抱,痛苦又着急,终于哭出声,放弃了挣扎,任凭何世恒托着她的腰背。 分明有无数的话要说,这一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何世恒只想抱着自己心爱的人,抱着她,不再让她受任何伤害。 玉颜哭得浑身颤抖,渐渐无力站稳,但有人抱着她、托着她,绝不会让她摔倒。 “是我不配……” “不许说不配。”何世恒打断了玉颜的话,“我不会为了你放弃什么,司空府的家业也好,我的前程仕途也好,我都不会放弃,只有我足够强大,才配得上你,才足以保护你。我不要为了能和你在一起,放下一切过什么避居归隐的日子,玉颜,你从不欠这世道的,你没做错任何事,我不许你看轻自己。这世上能让我放手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你心里再也没有我,展玉颜,你敢不敢说?” 玉颜泪眼迷蒙,痛苦地抽噎着,她说不出口,她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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