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姜道:“可是……娘会生气的。” 梁嬷嬷摇头:“不会不会,夫人也许当时当刻不高兴,但绝不会和您置气。这么多年了,夫人和老爷之间有什么不愉快,她从来也不会找别人撒气,从来不。” 七姜并不是怕被婆婆撒气责怪,她是真的心疼,心疼这个孤独地过了十年的女子。 “您就在这儿,横竖不是不能听的话,少夫人……”梁嬷嬷眼中含了泪花,“就当奴婢求求您了。” “行,我、我要是听见他们吵架,我就进去。”七姜说,“我不说话,我就进去。” 梁嬷嬷满心感激,向少夫人欠身后才离开,七姜便跟罚站似的贴着门,隐约能听见里头的动静,但说实话,零星蹦进耳朵的字眼,并不能连成句子。 她不想听壁脚,也不想轻易干涉婆婆和公公的事,那么多家人守护着,十年都没有任何改变,她算什么东西。 屋子里,何翊翎已经没有胃口再动筷子,展敬忠坐到了妻子的对面,说道:“近来恐怕有些不太平,翎儿,你回城里住吧。” 何翊翎避开了丈夫的目光,淡淡地说:“稍后会有安排,大人放心,我不会给您添麻烦。” “翎儿……”展敬忠道,“家里、家里如今和从前不一样了,宗家的事我也摆平了,你放心,再不会有人欺负姜儿,我们有个好儿媳妇。” 何翊翎终于看向丈夫,可神情依旧清冷:“大人,二十年前的婚约,为何连我也瞒着?” 展敬忠眉头一颤,垂首道:“当时感沐云家救命之恩,一时激情,说实话,我后来是反悔的,便想着云家横竖也不知道我是谁,就不必提起,不必让你也添一份惦记。” 何翊翎问:“那又为何不反悔了,你就不怕找到云家,人家也没当回事,早就把女儿嫁了?” 展敬忠仿佛公堂上被审问的疑犯,本说的都是实话,却无端地慌张,他道:“怀迁出征后,我便想到他领功归来,圣上若赏,必提及他的婚事。我不愿怀迁被卷入利益联姻,不愿与他未来的岳家有所牵扯,于是想到了云家女儿,派人去寻,没想到,真有这孩子。” 何翊翎眼中浮起浅浅的厌恶,问道:“于是你就盯着人家,直到皇上赐婚的一刻。” 展敬忠颔首:“我承认,儿子的婚事,我太过于算计。” 何翊翎冷冷一笑:“若不算计,倒也不是你了,算计得好,算计得好。” 展敬忠知道,这句话里每个字都是讽刺,可他无言以对,毫无反驳之力。 何翊翎说:“你乱扯的红线,朝堂上的事,为你规避了无数麻烦,这我都不计较,也计较不过来了。但家里的事,但愿你能清醒,云七姜不是你养大的孩子,你没资格再利用她,来对付你的母亲,展家的破事顶好离我的孩子远一些,她不是你的棋子,不是你的筹码,你还欠着云家一条命的恩情,你配吗?” “翎儿,为何非要这般想我,难道我没有善待姜儿?”展敬忠这句话,声音高了不少,站在门外的七姜,真真切切地听见了。 “大人还是去善待你的母亲吧,我们不配。”何翊翎冰冷的眼神里,盛满了厌恶,“善待你的朝政、你的抱负,善待你为国为民的赤诚之心,展大人,在您眼里,妻儿又算什么?” 展敬忠用力摇头:“翎儿,这不是你会说的话,你亦是将天下山河放在心中的女子,你那样的大气从容,何苦这般……” 何翊翎道:“这般什么,刻薄?” “不是……” “大人请回吧,家事国事事事离不开您,我这里不必记挂。” 展敬忠眼眸通红,闪烁出几分泪光:“翎儿,我很想你。” 何翊翎淡然含笑:“多谢了。” 屏风后,七姜已经又退出去了,方才突然听见大老爷的声音,以为他们翻脸吵架,她匆忙赶来,可听见母亲的话,她再不敢往前挪动步子。 回到门外,贴着墙站立,阳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瞬的灼热和刺眼,她不得不伸手遮挡。 七姜的心口像压了一块巨石,她很难受,说不出来的感到悲伤。 很快,展敬忠出门来,见到孩子在门外,倒也不惊讶,只是神情疲倦地说:“姜儿,那日的事,爹未能给你的交代,叫你受委屈了。如今宗家已经被我送回故里,我们父子也从旧宗谱中除名,往后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你是我们家堂堂正正的少主人,不会有人再欺负你。” “多谢大老爷。”七姜只是客气,谢不谢的,其实大老爷做不做这些事,她都无所谓。 “姜儿,好生陪着你娘,替……替父亲照顾好她。”展敬忠说,“什么时候想回来了,就和怀迁回来,太师府永远都是你的家。” 七姜没有答应,她不喜欢太师府,厌烦展家的破事,如今心里有展怀迁,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事,与太师府不相干,与展敬忠也不相干。 儿媳妇倔强的神情气质,像极了她婆婆年轻时,展敬忠无奈地一笑:“进去吧,爹这就走了。”
第151章 回城 目送展敬忠离去,七姜在门前犹豫良久,才跨过门槛进来。 一步步靠近,透过架子、屏风,隐约能看见母亲的身影,待到完全映入眼帘,便见她静静地坐着,平日那般温柔美丽的眼睛,此刻是冰冷而决绝。 不悲伤,不难过,没有半分凄楚哀怜,七姜在婆婆的眼里,看到了淡漠和不屑。 直到大夫人察觉孩子的到来,才一瞬又回到了慈母的温柔,笑道:“没吃饱吧,还没凉,再来吃两口。” 七姜定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直到大夫人向她招手:“姜儿,过来……” 房门外,当梁嬷嬷带着下人,端来新鲜热乎的粥羹点心,已经晚了,廊下的丫头告诉她,大老爷早就离开了。 “还以为,能留得住……” 梁嬷嬷叹了一声,命丫鬟们退下,只身进门来,但见一大一小对坐着,少夫人乖乖地吃着早饭。 “夫人,园子里正在搜查,各处各道门也在查点是否有缺损之物。”梁嬷嬷说罢,垂眸道,“大老爷……已经回城了。” 大夫人吩咐:“梁嬷嬷,替我收拾细软,拣几样要紧东西便好,不必太多了。” 梁嬷嬷一时不明白:“您是要?” 七姜应道:“娘要回司空府住一阵子,若是真有人捣乱,损了些金银玉器不值得,伤了人就不好。” 梁嬷嬷问:“那少夫人您?” 七姜虽不大情愿,还是说:“我回太师府。” 梁嬷嬷不舍:“少夫人何不一起跟去司空府,司空府不缺屋子,单独给您辟一处院子也不在话下。” “你啊,合适吗?”大夫人嗔道,“我是不在乎展家体面不体面,没得叫何家被人念叨,好像我们家仗势欺人,孩子们还年轻,你家公子还在朝堂行走呢。” 梁嬷嬷说:“这不是,怕您舍不得孩子。” 大夫人爱怜地看着七姜:“日子还长着呢,等风波过去了,我们娘儿俩再搬回来,逍遥自在多好。” 七姜嘴上是答应了,可心里并不痛快,若是可以,她愿意和母亲一起去游历山川,总好过再十年,再再十年,一辈子都困在这里。 凭什么? 大夫人吩咐:“你们去收拾吧,赶早进城,还能带姜儿去街上逛一逛。” 梁嬷嬷说:“可是……您合适露面吗,世人都知道,您是养病避居在此。” 大夫人满不在乎:“我不在脸上写何翊翎三个大字,哪个知道我是谁,更何况,我就不能病好了?” 晌午,展怀迁忙完校场的事,趁着将士们吃饭午休,想要赶回惜园一趟,不想却先见到了园中来的下人,告诉他大夫人和少夫人回城了。 “母亲回太师府了?”展怀迁不敢相信。 “不,大夫人回司空府,少夫人回太师府。”下人尴尬地说,“还有就是,今天一大早,您离开没多久,大老爷来了。” “父亲?”展怀迁眼中一亮,心里竟有几分高兴。 “还有一句话,是梁嬷嬷命小的带给您。”传话的家丁,下巴都快贴上胸膛了,低声说,“大老爷和夫人,又是不欢而散。” 这不是很寻常吗,果然是他奢望了,展怀迁心里苦笑,随口吩咐:“回去吧,我知道了。” 且说进城后,婆媳俩逛街下馆子,午后听书喝茶,日落前大夫人才将七姜送到太师府门外,而她未做停留,马车迅速离开,径直往司空府去。 下人们都不敢多问,敞开东角门迎少夫人进府,好几天不回来,又走过这道门,七姜本以为会是满心抵触和厌烦,意外的,她比自己想象的要平静。 半路上,就遇见从秀景苑赶来的玉颜和玉颂,姑嫂几人结伴回观澜阁,说说笑笑很是亲热。 一行人从大院前经过,婢女们瞧见了,各自传说消息,萧姨娘正在为儿子缝制新袜,怀逸到了猛长个的年纪,袜子鞋子隔一阵就小了,她得提前准备好。 “回来了?”萧姨娘听说外头的动静,抬起头问,不慎一针扎进了指尖,生怕血迹染了儿子的新袜,她抽回手,抿了一抿后说,“你们谁去一趟,就说我问候少夫人。” 丫鬟道:“少夫人是晚辈,您好歹是姨娘呀,没这个必要,更何况,少夫人都不会去沁和堂给老太太请安的。” 萧姨娘说:“什么长辈晚辈,她是正经少主子,我不过是个侍妾,替我去一趟,你们兴许还得几把赏钱。” 丫鬟们退下后,萧姨娘看了看指尖,虽然不再冒血珠子,可隐隐还有几分刺痛,低头看了眼缝了一半的袜子,心下觉着不吉利,顺手抄起剪子,把袜子都绞了,一面自言自语:“在城外不好吗,回来做什么……” 观澜阁里,随着少夫人归来,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丫鬟们排着队来向七姜请安,叫她都不好意思了。 玉颜说:“我心里是矛盾的,既想你和大伯母在惜园清静自在,又舍不得你在家的热闹。这些日子,家里死气沉沉,从前虽然也这样,可由奢入俭难,离了你,真真没意思极了。” 七姜笑道:“我也挂念你们,心里想回来又不想回来,拿不定主意,也狠不下心。” 玉颂好奇道:“二嫂嫂,那又为什么回来了?” 七姜说:“甄家家墓被盗的事,你们已经知道了,昨夜啊,我们惜园也进了贼。你二哥哥觉着不太平,恐怕有什么人在捣乱,惜园太大了,又在城郊,出了什么事不好应付,因此劝我和娘回来。自然,娘是不会到这里来,她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司空府了。” 玉颜和玉颂互相看了看,姐妹俩欢喜地笑起来,玉颂娇然道:“二嫂嫂,您终于改口了?” 七姜有些难为情,笑道:“人心都是肉做的,母亲待我那样好,我发烧那晚整夜陪着我照顾我,我不能没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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