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嫊说:“朝中反对之人不少,这次变革推行得极好,分而治之,以利驱之。朝中出了一个深谙权术之人。” 苏绾绾明白,百里嫊在说郁行安。 百里嫊笑道:“这些事情不是一定要去做的。居于庙堂却不忧国忧民者,照样可以飞黄腾达,平步青霄。你看近来闹得轰轰烈烈的崔仆射,他不是照样成为天子近臣,享了这么些年的富贵荣华?” 苏绾绾点点头,百里嫊轻抚她的脑袋。 百里嫊:“扶枝,你看,有些事做也可,不做也可,但对一些人而言,却是不得不做。这是为天下苍生,为君王社稷,若有一日你登上高位,也要记住这些不得不做的理由。” 苏绾绾若有所思,郑重应了一声好。 崔宏舟被圣人下令在家中反省,又被夺了半年俸禄。传闻圣人在宫中对左右垂泪道:“崔爱卿竟这样辜负朕意,可他三次救驾有功,赤胆忠心,朕实不忍!” 苏绾绾这日去肖家时,苏敬禾道:“崔宏舟反省了一个月,今日便要出来了。我今日要上值,给你加派护卫,你当心一些。” 苏绾绾应一声好。她在芳霞园丢失的十几个健壮侍女已经被郁行安送回来了,她便带着这些人和几十个护卫,一路去往肖家。 拐入一个深巷时,两辆疾驰的马车忽然撞过来,苏家车夫闪避不及,苏绾绾的马车翻了。 侍女连忙扶着苏绾绾下车,又一叠声问她可还好。 对面马车掀起车帘,下来一个人。 正是崔宏舟。 他面色不豫,掸了掸袖口,对苏绾绾道:“阆东在延清三年至延清六年的账目,是你查的?” 苏绾绾望了他一眼,并未说话,只抬了一下手,护卫们挡在他们两人中间。 崔宏舟厉声道:“那些皆是烂账!除了你和百里嫊,在这阆都我想不出第三个人,能在短短时日算清那些烂帐!百里嫊怎么可能掺和这些事?苏绾绾,我待你不够好么?你这样对我?” “你待我很好么?”苏绾绾疑惑反问。 “我许你正妻之位!还允诺将工部的图纸拿来与你儿戏!”崔宏舟道,“你们这些高门小娘子,皆是薄情寡恩之徒!” 苏绾绾冷冷一笑,吩咐车夫扶起马车——她上课的时辰快到了。 崔宏舟胸膛起伏不定,他猛然从袖中掏出一物,甩袖掷去。 苏家护卫们连忙挡住,面色发白道:“小娘子,崔仆射用石头砸你。” 苏绾绾:“?” 她转回身去,却看见巷子尽头进来一群人。 当先一人骑着马,说道:“崔宏舟。” 崔宏舟面色一僵,转过身去。 “郁行安,怎么又是你?”崔宏舟问。 郁行安不答,他披着一身槐树树影,来到苏绾绾跟前,下了马,站在她的三步之外。 这是一个十分明显的支持举动,郁家护卫连忙跟上,拱卫在苏绾绾周围。 巷口有贩夫走卒进来,看见这对峙之势,纷纷挑着扁担离开。 苏家的车夫颓然道:“小娘子,车轮被撞坏了。” 郁行安听见这话,偏头看了苏绾绾一眼,忽而道:“辰时要到了,你要去肖家是么?” 苏绾绾点点头。 郁行安命人牵来自己的白马,缰绳递给她:“你骑我的马去吧,此马名为春雪,一日千里,极为温驯。” 苏绾绾望着他的手指,崔宏舟隔着护卫们问:“郁行安,你非要插手此事不可吗?此事与你有何关系?” 随从乌辰看着郁行安和苏绾绾交叠的影子,心里忍不住笑了一声。 苏绾绾让侍女接过郁行安的缰绳,郁行安收回手,对崔宏舟道:“你向来跋扈,此事一出,你的党羽还会拥护你么?你与其在此处为难苏家小娘子,不如去看一看吴仁道做了什么。” 崔宏舟面色陡变。 吴仁道其人,最擅奉承,也最擅审时度势,临阵倒戈。 苏绾绾牵着白马缰绳,轻轻摩挲两下。 郁行安瞥了她的手指一眼,随即收回视线。 “莫要再做这样的事。”郁行安对崔宏舟道,“接下来你会自顾不暇。” 崔宏舟倒是想唇枪舌剑反驳一番,但此时一个随从神色惶然,从巷口进来,附在他耳边说话。, 他面色大变,仓促走了。 深巷一时之间变得更为寂静,不知是谁家的高墙伸出一枝栀子花。洁白的栀子花瓣被风吹动,缓慢飘落至苏绾绾的发顶。 郁行安想帮她拿开,他动了下右手指尖,忍住了。 “去上课吧。”郁行安微笑道,“莫要迟了。” 苏绾绾上了马,回身看他:“郁翰林怎会在此。” “正巧路过。”他望着栀子花瓣,缓声道。 苏绾绾骑得了快马,还可以精准避开每一个行人。 她堪堪在约定的时辰之前抵达肖家大门。 她将缰绳递给自己的侍女,翻身下马,从侧门进去,才走了几步,就遇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襄王殿下。”苏绾绾道,“你怎会在此?” “我刚从山北道回来,就听见你拜了百里夫人为师。我想你这样厉害,得来肖家瞧一瞧,所以特在此处等你。” 襄王司马忭回答道。他是一个气质阴郁的人,身为圣人的第四个皇子,许多人曾奉承他是仪表不凡的郎君。但当郁行安来到阆都之后,一些自恃诚实的人不愿再这样说了。 倘若说郁行安像一捧圣山之雪,司马忭便像一个化不开的黑夜。读圣贤书长大的士人们,总是更欣赏前者的气质。 “哦。”苏绾绾点点头,往内室走,“还有半刻钟就到辰时了,我要去听老师教导,我们改日再叙。” 司马忭追上去,先递出一个小匣子:“这是我在山北道为你寻的礼物。” 苏绾绾未接,她说道:“多谢殿下,殿下留着自己用吧。” 司马忭瞅了一眼苏绾绾的侍女——她正牵着白马去马厩。 “那是郁翰林的马么?”司马忭问。 “是。” “你没有收我府上的马,却收了他的。” 苏绾绾脚步一顿,下一刻又恢复如常:“只是事急从权,借来一用,改日便要还给他了。” “你总跟他见面,金鸟寺、上巳节……” “你派人跟踪我?”苏绾绾侧头瞥他一眼。 司马忭对上她目光,却避而不答:“扶枝,大了以后,你再也不收我的礼物,却情愿借郁翰林的物事。你可知晓,这郁翰林虽得众人称赞,却也并非如表面上那般光明磊落。” 苏绾绾脚步未停,她过了垂花门,穿过逶迤廊庑。肖家侍女们见是襄王进了二门,犹豫片刻,到底没有拦。 司马忭跟在她身边道:“那郁翰林披着君子皮囊,对外向来温文优雅,不知多少小娘子受过他善待,对他芳心暗许。有许多人家探问他的亲事,他父母双亡,郁家家主是他大伯父,他大伯父属意蜜州蓝家的小娘子——就是那个蓝六娘。据闻已在议亲了。” 苏绾绾在厢房的门帘之外停下脚步。 司马忭以为她迟疑,立即道:“我何曾骗过你。” 苏绾绾深吸一口气,平静道:“襄王殿下。” “嗯?” “我要去读书了,你莫要扰我。” 下了几场雨,眨眼就到郁四娘生辰。 她命厨役做了一桌上等席面,请苏绾绾过府去吃。 苏绾绾备好礼物,去了郁家。 这是她第一次去郁家。郁家位于城东,他家嫡系只郁行安一人在阆都为官,却仍然在这寸土寸金之地,坐拥一处精致宏伟的宅邸。 入了门,郁家侍女引她换乘软轿,苏绾绾一路望去,只见花木扶疏,飞檐反宇,又有庭院重重,曲径幽深,堪称一步一景。 郁四娘已在垂花门下等她,看见她来,笑着携了她的手,请她往花厅里坐。 “往年我在河西道,可不曾这样过生辰。皆因我上回见你们玩得那样热闹,也学学阆都小娘子的做派。”郁四娘羞赧道,“不过我只请了你一人。” 苏绾绾一笑,示意侍女拿出备好的生辰礼:“我们两人也可以玩得热热闹闹。” 两人吃了席面,席间郁四娘提起崔宏舟的事:“这事闹得太大了,阿兄为我请来的老师都屡次提起此事。据闻是吴尚书忽然反咬崔仆射一口,供出他诸多不敬圣人、贪污受贿之事来。证据确凿,圣人惊怒,还不知要如何处置他呢——我听闻他不知逼死了多少百姓,上回上巳节挡路那老妪,近日被人提出来,竟只剩一口气!这样一个人,若是被秋后问斩,我才会拍手称快!” 苏绾绾心下知道,西南道崔节度使和崔仆射互为兄弟,唇亡齿寒,圣人投鼠忌器,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下定决心处罚。只是崔宏舟失了圣心和党羽,却已是板上钉钉的。 两人聊了一会儿,用完膳,郁四娘道:“我带你去我家园子看看!” 两人带着侍女,一路分花拂柳而去。逛了半日,到一处高亭时,郁四娘坐下,说道:“好累,我们且歇歇吧!” 苏绾绾应好,侍女们上茶点和琴箫等物。 郁四娘一时兴起,问道:“扶枝,你会弹奏乐器么?” 苏绾绾说自己略通一二,郁四娘恳求她弹琴,她应了,净手焚香,坐于琴前,又试了试音,开始弹奏一曲《绿萼惊雪》。 这曲子说的是有一年冬日落雪,两人相逢,互相引为知音。瑞雪落在绿萼梅上,惊飞过冬的麻雀,那两人一见如故,在雪中破庙相谈一夜,竟忘了冷。 郁行安走出自己的院落时,听见了隐约的琴声。 他知道今日是郁四娘的生辰,也知道她唯独请了苏绾绾。 只是他今日有政务要忙,在院中忙活至此时,本应去用膳,听见这琴声,他的脚步不由顿住,遥遥地望向那处高亭。 今日天色昏暗,天上云层又厚又重。园中繁花似锦,飞花如美梦一般飘落,他只见到她的背影,被清风鼓起帔帛,宛若曲中的绿萼初绽。 侍女从郁行安身后过来,见到他,连忙行了一礼:“郎君。” “你去何处?”郁行安看向她手中的食盒。 侍女笑道:“四娘说苏家小娘子爱食玉锦糕,吩咐厨下去做。此时才做好,婢子给她们送过去。” “给我吧。”郁行安道。 侍女愣住,将食盒递给郁行安。 郁四娘在亭中拍手道:“好听!这是什么曲子?我未曾听过。” “这叫《绿萼惊雪》,是有些生僻,听的人少一些。” “原来如此,难怪我听完觉得这曲子一时欢快,一时又清冷。这曲子有何意?” 苏绾绾笑道:“这说的是两个知音的故事。还有一首曲子,唤作《雪吻绿萼》,这两曲加起来唤作《绿萼落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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