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近前,对两人行了礼,又依偎到苏绾绾怀里。她其实一直希望成为郁行安那样稳重的人,但苏绾绾的怀抱太温暖、太让人留恋了。 苏绾绾细细打量她:“果然不见畏惧。可遣人向少师说明?不可让他空等。” 郁幽道:“儿遣人去说了。儿明日便去上书房。” 她说不出今日不愿去上书房的原因,但她读书每日不辍,偶尔停一天,众人皆会应允,何况苏绾绾向来待她宽宥。 苏绾绾点头,抚摸她的额发。她在苏绾绾怀中坐了一会儿,视线挪向桌案,发现郁行安在作画。 他在画苏绾绾,阳光从窗外洒落,画中的苏绾绾坐在案前,双眸明亮,堪称美好。 郁行安蘸墨,看了一眼被苏绾绾抱住的郁幽,慢慢将她也画入画中。 郁幽盯了一会儿画卷,问道:“阿娘,权力为何物?” 苏绾绾思索须臾,将视线投向郁行安。“行安。”她尾音温软,“你告诉她。” 郁幽知道苏绾绾总是呼郁行安的名,不叫他“圣人”或“大家”。她本来习以为常,后来目睹了别的夫妻,才觉得奇怪。但她在宫里见过许多奇怪之事,她觉得自己父母的这一点点奇特,完全不出格。 郁行安勾勒画中的人影,平和道:“权力是掌控命运的能力。” 他画完一笔,抬起双眸,视线在苏绾绾身上停留片刻,随后下移,落在郁幽脸上。 他道:“拥有权力,可一定程度上掌控自己命运。拥有足够大的权力,便可掌控他人命运。支配他人行为、决策物事分配、影响事件结局。” 郁幽问:“那……儿日后可掌控天下人之命运吗?” “或许如此。”郁行安道,“你要居安思危,能力不足之人,权力会从其手中流走。坐在帝位上的不止是圣人,也是鹿。” “儿明白了。”郁幽道。 郁行安没有再说话,殿中只有风吹过窗外竹叶的声响,以及落笔的声音。婆娑竹影在桌案和郁行安握笔的手上晃动,郁幽不明白为何自己的父母坐在一起时,总有如此静谧的氛围,但她喜欢这种氛围,她在静谧中逐渐放松下来,忘记了方才大臣死不瞑目的眼睛,也忘记了大臣“不可立长女为储君”的疾呼。 她握有权力,而持续掌控权力的途径,便是提升能力、丰满羽翼。这是方才郁行安告诉她的道理。 郁幽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并没有继承郁行安的过目不忘,也没有继承苏绾绾在算学上的灵敏,但她对于人性幽微有自己的见解。 她声誉越来越高,逐渐遇见许多像那个大臣一样的人。他们没有以死进谏的勇气,却总是表达出对她的质疑和反对。 若有似无,仿佛扎在棉花里的刺。 郁幽不喜欢这样,她希望自己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那样令行禁止。 十四岁,她开始佐政。十六岁,她查出一个通议大夫贪污受贿。这个通议大夫曾多次反对立她为储君,她毫不犹豫地判他全家流放。 “判得重了些。”郁行安的修长手指按着展开的纸卷,这是她写的文书,“何故如此判?” 郁幽想说,因为这个大夫贪污的银子,让阆都以北多出五百流民。但她对上郁行安的眼睛,这是她见过最幽邃的眼睛,仿佛可以洞悉一切。 她低下头:“他反对儿执掌权力。” 郁行安似乎在望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发顶在发烫,她内心逐渐不安。 年幼时,郁行安其实很宠爱她。据说在她记事之前,郁行安常常抱她;她想要何物,郁行安就柔声哄,让人给她。 宦者说,这皆是因为她有一张和皇后娘娘相似的脸。她不相信这一点,但后来她发现,每每他们三人说话时,郁行安总是先凝望苏绾绾,再低头看她。 她不是没有为此思虑过,但苏绾绾的怀抱确实非常温暖,双眸明亮,嗓音和婉,还总是说出一些让人惊讶、却听上去非常有道理的话。 谁会不留恋。 “依律法行事。”此时她听见郁行安道,“律法乃是君臣和万民的尺度,没了尺度,人人便没了行事的准则。” 郁幽问:“儿可否进谏,修改律法?” 郁行安沉吟许久,对她道:“可。” 她修改了律法,严惩了通议大夫。她听见许多人在拍手称快,说贪官污吏本就该得到更严苛的处罚。 她也确实逐渐变得严苛,这似乎是前朝高宗的作风。听闻高宗为了清剿反对她的人,曾经大兴诏狱。 有一天,她随苏绾绾和郁行安去围猎,遇见一个千方百计想要求见苏莹娘的人。 苏莹娘是苏绾绾的大姊,她的姨母。她的宦者正好听见这件事,回来道:“那人自称吴仁道,原是苏大娘的夫君。数年前和离后,他便一直想再见到苏大娘,苏大娘不愿见他。” “为何和离?”郁幽问。 宦者道:“听闻是吴仁道当年养了一个别宅妇。” 郁幽轻笑一声,没有发表见解。 她很理解苏莹娘的心态,但她也明白,这世上有许多一见钟情的沦陷,却没有多少从一而终的忠贞。 并非所有人都如同苏绾绾和郁行安。 一旁的宫女玩笑道:“倘若是贵主,定然早已命人将其打出去。” “是啊。”郁幽轻描淡写道,“伤我之人,如何能不严厉惩戒。” 一语成谶,她很快迎来了第一次伤害。 十八岁,她遭遇刺杀。郁行安命人严查,那是她第一次看见父母脸上露出如此凝重的表情。 事后查出来,是当年那个通议大夫的学生下的手。大夫对学生有再造之恩,大夫在流放路上死了,学生认为她是始作俑者,向她复仇。 学生被判斩立决,她去观刑,血花飞溅时,她很冷静,甚至没有眨眼。 回宫之后,郁行安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会儿,苏绾绾则将她揽入怀中,问道:“怕不怕?怎非要去观刑?” 苏绾绾的怀抱非常温暖,虽然她已经长大了,但仍然不愿意离开。在郁行安的注视中,她无法说谎:“想看他是如何死的。” 这是婉转的说法,其实,见伤害她的人被处死,她有一种轻松的感觉。 苏绾绾抚摸她的手指顿了一下,温和道:“今日御厨做了玉锦糕,可要吃?” “好。” 她其实口味像郁行安,不太喜欢吃甜的,但苏绾绾总在吃玉锦糕,郁行安陪着苏绾绾吃,她也陪着苏绾绾吃。 三个人一起吃玉锦糕的时候,她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或许郁行安也是如此作想。 但无论如何,刺杀之后,她还是发生了一些改变。她疑心更重,对待不听话之人,也更为严酷。 一日,郁行安看她处理政事,摇头道:“旱灾之事应加急处置,饶御史之事可暂且延后。” 西南道发了旱灾,饶御史在私下对郁幽不满,说了一些不敬之言。 郁幽道:“饶御史今日不敬,明日便可鼓动人生事。” 郁行安平和道:“旱灾之事,晚一日拨款,便多无数人死去。” 她露出迷茫神色。 郁行安望了她一会儿,她低头先处置旱灾,过了几日,她听见苏绾绾道:“你父亲欲遣你去西南道赈灾,你愿意去吗?” 郁幽没有异议。 她去往西南道,带了无数精锐的守卫。接待她的刺史名叫郑无饥,因为他的名字少见,她多看了他几眼。 郑无饥眼睛小,翻天鼻,皮肤又黑又皱,这样的相貌本不应为官,但郁幽听说,他有一身本事,还和苏绾绾、郁行安共事过,开国后得到提拔。 郑无饥对她弯腰行礼,泪流满面,诉说西南道如何民生凋敝。她早已亲眼目睹,开仓放粮,还斩了一个污吏。 她在西南道逗留多日,亲眼看着西南道的情形逐渐好转。有时她看见百姓呼她为“贵主”,在她面前感激地俯首,她的心中产生了奇怪的心绪。 像是满足,如同和苏绾绾、郁行安坐在一起吃玉锦糕。 她也渐渐听说了郑无饥的事,知道了他被提拔的过程。 郑无饥本是前朝蓠州刺史的文书官,但他很清廉,在蓠州从上到下的贪污里,他是如此的格格不入。偶尔的,他也不得不随大流贪污一把,否则太“不懂事”,那些人难免觉得他会猛然参一本子,不让人放心。 他贪污来的钱,都被他散给了贫苦百姓。他的阿娘又瘦又小,脸颊枯瘦,每日纺布,眼睛已经瞎了,那年蓠州发了水患,连他和阿娘的住所都被淹了,他连夜背起阿娘,将阿娘背到了一个不容易被水淹没的地方,给他阿娘留了米面,又去赈灾。 那年的赈灾粮被一车一车地卖掉,他无力劝阻,于是当蓠州一些知内情的难民涌去阆都告状的时候,他装模作样拦了一把,却故意放跑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 钦差终于来了,当年的德宗派来了郁行安、百里嫊,百里嫊还携上了苏绾绾。他认真地观察钦差一行人,衡量他们的爱民之心,但蓠州刺史介绍他时,只是笑道:“我有一个下属,丑了些,你们莫被吓到。” 郁幽平静地听人说郑无饥的故事,听完,继续去赈灾。她希望尽快回到阆都,看见饶御史被处置。 信步走到一条长巷时,她听见隔着一堵墙,有人在说话。她停了片刻,才意识到这是郑家的院子,郑家竟然住在一个这样简陋的院子里。 “阿耶,你为何叫无饥?儿今日读书,认识了‘饥’字。这是不好的字,阿耶怎会用这样的字作名?”一个稚嫩的童声问。 隔着墙,郑无饥道:“阿耶的名字是你阿婆取的。她年轻时遭了饥荒和贪官,生下我,便叫我无饥,你阿婆说,愿天下无饥馁、无蠹役。” 童声道:“阿婆总是在纺纱,手上全是厚茧,原来也认得‘饥’字。” “她不认得‘饥’字。”郑无饥道,“她只认得‘为民请命’四个字,是她让我教她的。” 童声问什么是为民请命,郑无饥解释了。童声道:“阿婆为何看重这四个字?阿耶,你额上的伤口,不就是为民请命来的吗?” 郁幽记得郑无饥额上的伤口,细长一条,在黝黑的肌肤上不是很显眼。那似乎是当年被蓠州刺史用砚台砸的,原因是他放跑了几个郎君,让他们去往阆都告状。 院中响起一个年老的女声,似乎是郑无饥的母亲,正不悦地喝止那个孩童。郑无饥半晌问孩童,是从哪里听闻此话。 孩童道,是从卖粮的商人们口中听来的。商人们本打算囤积居奇,奈何这回赈灾太快,他们私下回忆了前朝时如何用赈灾粮大赚一笔。 郁幽抬起脚步,守卫们做了一个可要敲门的手势,她摆了摆手,继续往前。 她只是探访民生,信步来此,不存在郑无饥特意让她听见这番话的可能。但她也不想一直听人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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