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绾点点头,独自在听竹轩用过早膳,侍女棠影端过来一碗苦药。 苏绾绾接过,平静地喝了。 棠影拿出一盒蜜饯,笑问道:“小娘子可要吃些蜜饯?” “不必了。”苏绾绾漱了口,又拿帕子擦拭唇角,一抬眼,见到棠影仍在望自己,便笑道,“你若嘴馋,拿些去吃也就罢了。” 棠影“哎”了一声,笑道:“还是小娘子知道疼人,婢子谢过小娘子。” 她将蜜饯盒子放下,服侍着苏绾绾出了门,又反覆叮嘱其他侍女好生打伞,才回到听竹轩。 擦拭桌案的小侍女瞅着蜜饯盒子,问道: “棠影阿姊,你可是要吃蜜饯?分我两颗可好?” 棠影嗔了一句“小馋猫”,倒也真拿出十来颗,用自己的素色帕子包好,递给小侍女: “拿去吧,干完活,洗干净手再吃!帕子记得还我!” 小侍女千恩万谢地接过:“棠影阿姊,你不吃么?” “不吃。”棠影拿了桌上盛药的碗,径直掀起帘子去洗。 她何曾是馋了?小娘子总是以为她还是和从前一样。 棠影还记得,苏绾绾小时候又娇气,又怕吃苦,吃完药必定要吃蜜饯,还要人哄。 偏偏她好看又擅长撒娇,惹得人人都要来抱一抱、哄一哄她。连她们这些侍女被她闹得团团转,都生不起怨怼之心。 如今,她不闹人了,还沉稳会护人,喝药时面不改色,读书时风雨无阻。 棠影凝望大雨,笑着摇摇头,回了屋子,坐在胡床上,给苏绾绾打一个络子。 苏绾绾坐在马车上,细密的风雨偶尔会从车帘缝隙钻进来。 她感觉有些冷了,小腹也有些痛,便将几卷书放在膝上,往后坐了坐,离车帘远些。 侍女道:“小娘子,你可还好?你的脸色有些白。” “是么?”苏绾绾笑了笑,“兴许是刘奉御的药不太管用了,明日要请他来重新诊一诊才好。” 侍女们一听就明白苏绾绾的意思,她们连忙挪了位置,帮苏绾绾挡住车帘外漏进来的风雨。 一个侍女问道:“小娘子可要回去,让婢子跟百里夫人告个假?这天气不太好,还是得在床上躺一躺。” “我无事。”苏绾绾摇头,“读书岂有半途而废的?” 那侍女点点头,不久之后,车夫停下马车,隔着车帘道:“小娘子,到了。” 侍女们连忙揭开车帘,撑开伞,小心搀扶苏绾绾下了马车。 苏绾绾手持书卷,暗暗抵住疼痛的小腹,一抬头,却看见侍女们站在风扑来的方向,像是努力为她挡住风雨。 她不由发笑,还当她和从前一样羸弱么?何况,这样挡,用处也着实微弱。 一行人正准备入内,百里嫊身边的侍女水山撑着一把油纸伞出来,看见苏绾绾,讶然道:“小娘子今日来得这么早么?” 苏绾绾点头:“今日雨大,担心误了时辰,便早些出门,不想到早了。” 水山连忙引她入内,笑道:“婢子正要去贵府呢。老夫人说,今日风大雨大,担心小娘子淋湿着凉,让婢子转告小娘子不必来了。不过,老夫人见到小娘子现如今来了,必会高兴。” 这是有目共睹的,随着苏绾绾的到来,百里嫊的兴致也一天天好起来,有时候还会侍弄牡丹——这是高宗生前最喜欢的花。 水山有心哄她高兴,一路说些趣话,又道今日郁翰林也不顾大雨来了。 走近月洞门时,苏绾绾一抬眼,果然看见郁行安带着两个小厮,正要经过此处。 今日云迷雾锁,烟雨氤氲,郁行安穿一袭竹青色圆领衫,手上执一把山水画油纸伞,背影挺直,如松如竹。 他听见动静,侧头望了一眼,便站住了,等苏绾绾走近,说道:“又遇见小娘子了,近来可安好?” 这样的偶遇和问话,在最近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郁行安似乎常常来肖家拜访,有时候两人碰见,他仍是那副姿态闲雅的模样,停下脚步,礼貌问一声“小娘子安好”,她答一声“安好”,行一个万福礼,两人便擦肩而过。 今日她仍然行了个万福礼:“安好。郁翰林可好?” 郁行安说他很好,请她先过。 苏绾绾垂眸走过,听见侍女们撑着伞,一边为她挡住风雨,还要一边说道:“小娘子,仔细路滑。” 苏绾绾嘴上应着,手中拿著书,忽然脚底一滑,身子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往后倒去。 她下意识睁大眼睛,攥紧了手上的书卷。 下一瞬,她被一只有力的臂膀扶住。 苏绾绾猝然抬眸,看见郁行安右手撑一把油纸伞,左手扶住了她。 他眉眼很美,睫影微垂,视线正落在她身上。 见她望过来,他顿了顿,油纸伞向她倾斜,遮住了她,以及她珍重的书卷。
第12章 不同 雨点急促地打在伞面上,发出“辟里啪啦”的声响,转瞬之间,郁行安露在外头的半边肩膀,就被雨珠打湿。 竹青色沾水后变得更深,和伞面上的山水画相得益彰。他身上的味道很淡,像檀香木和雪松交织。 苏绾绾站直垂眸,将手放在惊惶失色的侍女手上,往后退了一步,退到自家伞下:“多谢。” “无妨。”郁行安将自己的伞重新举好。 两人擦身而过,一个去往百里嫊所在的内室,一个去往肖公的书房。 小童子正站在书房门外的廊庑下,见他来,忙道:“主人在耳房煎茶呢。” 郁行安让小童子带他去,入了耳房,见肖公正眯着眼睛筛茶。 郁行安道:“肖公雅兴。” 肖公请他坐:“随便煎着玩玩罢了。” 说话间,小锅釜中的水开了,肖公一边加盐,一边和郁行安闲聊,说起了今日的骤雨。 两人聊了许久,分好茶,郁行安望见耳房里摆着冰盆,问道:“今年这么早就摆上冰盆了么?” 肖公拿着茶碗道:“可不是。今早还未下雨的时候,天气又闷又热。我和拙荆岁数大了,醒得早,闷热得受不了,想起今年陈节度使送了些冰,便命人取了一些出来。谁成想下雨了?嗐,白费了这些冰。” “这算什么白费。”郁行安道,“您若喜欢,我也命人送些过来。” 肖公连连摆手:“难为你们都惦记着我和拙荆,不过不必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商人贩售的冰块和节度使,郁行安状似不经意道:“今日苏小娘子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许是不舒服。” “哦,是么?你们又遇见了?” “恰巧见过一面,打了声招呼。” 肖公点点头,两人又说起一些旁的事,之后挪去书房。 肖公惦记着郁行安说的话——他莫名提起一个小娘子,实在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两人互相交换最近的诗作之后,肖公在窗下,一边展开诗卷,一边对侍女道:“去看看老夫人在做什么,再看看苏小娘子如何。若苏小娘子不太舒服,你便多多用心。” 侍女应是,转身去内室。 肖公说完,瞥了一眼郁行安。 他坐在榻上,垂眸看肖公新作的诗。他指尖修长,轻轻搭在书轴上,神色平静,对肖公刚才的话似乎没什么反应。 肖公在心里“唔”了一声,也没有多说,转而对着窗外射进来的光,眯着眼睛读郁行安的新作。 苏绾绾坐在西面一间厢房里,这是百里嫊为了教导她,而专门辟出的一间静室。 百里嫊正有事走了,据说是一个姓卢的郎君长跪不起,想要求见百里嫊。百里嫊给了苏绾绾一卷书,让她细看,说是回来要考她。 苏绾绾读著书上一列列字,感觉厢房角落的冰盆实在太凉,跪坐的姿势也不太舒服。 她拿著书卷站了起来,站到门口,离冰盆最远的位置。 守在外头的肖家侍女似乎听见了动静,撩起帘子看见她,笑问道:“小娘子有何事吩咐?” 苏绾绾犹豫片刻后问:“老师惧热吗?” 肖家侍女道:“老夫人是有些怕热,今早起身还说热呢,还好下了一场雨。” 苏绾绾点点头,继续看书。 肖家侍女见她读书,也不打扰了,将帘子放下。 过一会儿,另一个侍女沿着廊庑走过来,苏绾绾听见两个侍女在外头说了几句话,心中并没有在意。 谁知下一瞬,那新来的侍女就掀起帘子走进来。她看见苏绾绾站着,愣了愣,笑道:“小娘子怎站在此处?” 苏绾绾道:“我无事,只随便走走。” 那侍女点点头,似是在端详苏绾绾的神色,又问了几遍她可有事吩咐。 苏绾绾说“无事”,那侍女方才走了。 过了小半刻钟,进来几个面生的侍女,将冰盆挪走了。 又有侍女给苏绾绾送来两盏饮品:“……这是姜糖水。这是新制的乌梅浆,加了些滚水,也不知小娘子吃不吃得惯。小娘子若还想喝别的,尽管对婢子们吩咐。” 苏绾绾道了谢,那侍女方才走了。 屋内逐渐变得温暖,苏绾绾重新坐回榻上,手持书卷,喝着略有些烫口的姜糖水,然后再喝乌梅浆。 她的眉眼终于放松下来,心思得以完全放在书卷上。 肖家的侍女怎会如此细致。卷起书轴的时候,苏绾绾这样想。 …… “扶枝真是难得一见的好苗子,触类旁通,一点就透。”晚间,百里嫊坐在榻上,一边扇扇子,一边道,“我不必再担心后继无人了。” 肖公在誊郁行安的新诗——他觉得有几句写得极好,可以引用进他的《阆都录》。 这是他写了好几年的一本书,专门记载阆都的风土人情,以及一些让他惊艳的诗作。 肖公头也不抬,习以为常地继续誊写:“你一日要夸她八百回,我已晓得了,不必再夸。” 百里嫊嗔他一眼,想了想又道: “水山告诉我,今日扶枝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回去时细看她脸色,看上去倒还好,只屋里冰盆被人挪走了,听说是你命人挪的?” “嗯,我让侍女去办的。她当时脸色白得不行,连礼和都瞧出来了。” “礼和?”百里嫊怔住,“郁翰林?” “是啊。”肖公蘸了一下墨,语气轻飘飘的,略有些得意,“他说苏小娘子不舒服,以为她着凉生病了。这种年轻的郎君,哪有我们这些过来人知道得多。” “是,你知道得多。”百里嫊道,“今日那卢郎君非要拜我为师,逼问我为何收下扶枝。他哪里知道,他用长跪不起来逼迫我,扶枝却怕我受热,不愿叫人挪冰盆。别说才智,光这份体恤都差远了……” 肖公“啧”了一声:“若是她叫人挪冰盆,你又要说她灵活懂变通,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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