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娘在他眼前嗔笑一声,转身出屋带着两个婢女去取画,回来后又关上门,将字画摊在案上供他细看。 半响之后,屋中便响起他一阵欢畅的笑,“原来他左稚远也藏着这样的主意,巧了,真是巧了。” 茵娘斜斜坐在一边,似一朵解语花般讲述着:“不过奴倒是犹豫,万一以他们师生之情,这信不仅不能扳动左融,反叫太子怀疑是假的,疑心到了虞郎身上,这才叫得不偿失。” “可是奴又想,如今虞郎已是骑虎难下,陆氏、顾氏如此无能,只因抢占先机就得了那位的好,虞郎反而落后了一步。万一这信真能助得了虞郎一把,便是奴的功德了,” 虞巽卿十分为她的贴心所动,搂住她道:“这信自然有用,原来我不甘心匍匐于那位太子殿下,正是嫌弃他身边人多,一个楚伯安,一个左稚远,北方世家还有杨氏、李氏,南方又有顾氏,如今添了个陆氏,将来那块饼分下来,我看他太子殿下也分不好的。” “虞郎不愿臣服于他?”茵娘蹙眉,伸手要拿回那信,“那这信有用也是白拿了,可怜那几个小丫头为了这信不被左太傅盘问,还装作酒醉放火烧了屋子,楚太傅身上外物全被烧了,哪能消气,楼里打了她们好一顿。早知用不上,我就不叫她们吃这苦,早年都是给娘娘们捧衣裳的,如今不仅……” “我也没说不用。” 虞巽卿亲昵地拉着他的手,“只是在想该怎么用,何时用,有了这把柄,自然要好好用。” 茵娘便出主意道:“奴看还是用来威胁左太傅最好,万一太子不信,还怀疑是我们陷害他的老师,虞郎在他面前更难筹谋了。” 说着她也挣开怀抱,在屋中边走边道:“这左太傅又不如楚太傅有才气,只一手好字为人称道,奴在南齐,可没有听过他什么事迹,说不定就是蒙了家族的荫庇,又与周朝皇帝有几分情谊才做了这太傅,这样的人,最容易心虚,奴看,拿这把柄要挟他,要他替虞郎筹谋更好。” 她似乎又想到什么,补充道:“况且,这左太傅的儿子还跟太子抢过女人,奴若是男人,这样的屈辱可忍不了,说不定太子……” 她停了下来,语气里多了丝懊恼,疑惑看向虞巽卿,“这么想,还是太子更容易厌烦左太傅些?” 虞巽卿也大笑起来,似乎因她并不十分机慧而更满意了,戏谑道:“自然不能给左太傅,给他至多像顾氏,可若是给了太子,才能做近臣。 眼下,甚至未来十数年,扳动楚伯安是不能了,倒是这左稚远庸碌些,如今还与魏王勾结,少不了落他个不忠之罪,这个投名状,实在解了我的窘境。” 他将信收进怀中,还喃喃有声,“这个魏王,难道比梁王更有优势吗?” 茵娘听得清楚,随口问道:“奴也惊奇,不都说周朝皇帝最爱重东宫,对另两位皇子十分冷淡,这左太傅为何还要勾结魏王?” “在东宫,他至多也是与楚崧分庭抗礼,可是在魏王那里,他能一人之下。”他只是随口一说,说完又想了片刻,还是决定不再多留。 茵娘温柔目送他远去,待在窗前见他车马已远,便回身收拾起茶盏来,又到案前赏看字画,似乎嫌烛火晦暗,她举着画来到窗前,借着月色赏看起来。 歌楼临水,河中舟楫往来,灯影繁华。 月辉与灯色之下,是桨声的拍打,一艘渔船落在楼下,洗网的渔人看到了窗前举着字画的倩影,从歌楼下摆起桨,穿行在灯影里。 等虞氏所建的佛寺皆落成之后,已是秋熟之时,野兽争现山野,刘呈也率了大小官员前往东山秋狝。 金陵不少名流俊士并诸官家眷皆受邀同往。 药庐中的楚姜一再询问了方壸自己去不去得,得了肯定的答案后还颇为失望,她从楚崧的信中知道了刘呈想要把虞少岚赐给自己做玩伴之后,心中无比排斥,倒不是对虞少岚有什么意见,而是感其辛酸。 她从杨戎口中听过不少对虞剑卿的夸赞,即便敌我两端,可是排除立场之后,那终究是个值得尊敬的将领。 她与虞少岚只见过一面,那时候她穿着一套海棠红的衣衫,梳了个她长姐最常梳的发式。 她当时以为这已经是很羞辱人了,没想到后来虞氏将她送进了太子府中,如今太子又要将她转送给朝官家眷。 同为女子,她不得不生出恻隐,对刘呈的观感也越加复杂起来。 方壸本以为她想去看热闹,未料她听完之后还一脸惆怅,便道:“若是不想去,谎称受不得风不去就是,还有谁能逼你去不成?” 她摇头失笑,看了看药庐里还空旷的院中,“是无人逼我,只是我去不去都不得好,先生,我为您再修一排屋子吧!” 方壸抚须的手停住,不敢置信地问她:“还添人来?” 她忙解释道:“我有个交好的友人,或许要来陪伴我。” 他这才稍放了心,凉飕飕道:“来了就来了,总之老夫已经上了你楚氏的贼船,任由你们摆布了,怎么,长安又来了一位尊贵的?” “不是,她是会稽人。” “原来你交游也广阔。” “算是,她是虞氏的。” 方壸当即冷了神色,“既是如此,何不将我这药庐一并抬去你楚氏?” 楚姜知道她对江南世家,尤其是虞氏极为不喜,前些日子虞氏那些事传来时,他就拊掌大笑,直呼痛快。 “他是虞剑卿大将军的女儿。”她试图打消他的不满,“其实我与她不算什么结交,但是太子殿下不愿留她在太子府中,若是逐她出府,一介女儿身,少不得要受些流言,所以便想让她来给我作伴。” 听到虞剑卿三字,他的神色有些恍惚,却还奚落道:“那位太子殿下是嫌你病好得太快了不成,好好的,给你送个人来添堵。” “先生,我大舅舅对虞将军十分尊敬,感他事迹,他的女儿应当也有其父遗风,若是与我作伴,不算给我添堵。” 他看楚姜说得诚恳,想了许久才丢下一句,“罢了,来就来。” 楚姜感激地连连谢他,其实也从他神色里看出了几分对虞剑卿的认同。 到了秋猎之日,楚郁亲自来药庐中接她,“叔父说,先去殿下帐中说话。” “虞六娘也跟来了吗?” “来了。”楚郁小心护着她,以为她不愿要人,“你要是不想要,推拒了就是,想来殿下也不会说什么。” “我不是怕激怒殿下。”她踏着衰草,破败折断的脆声跟她的话一样轻,落在风里。 “六哥,英烈之子,被他们这样羞辱,我很为她难过,可是我没有立场为她难过,等我向殿下谢恩时,也是对她的羞辱。” 楚郁是武官,自然能明悟这种情感,只是叹道:“殿下已经很为她留着体面了,虞氏态度始终暧昧,投诚之心不忠,虞六娘被族中送给殿下,殿下封她做女史,虽有对虞氏不满之意,可是也没有折辱她,如今叫她与你做伴,并没有夺去她的品秩,否则真令她回到虞氏,以虞巽卿的卑劣,她会更受辱。” 楚姜并不知刘呈还有着这样的计较,心情也十分复杂,想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围场主帐中,虞少岚正在依次检查烛火,神色堪称麻木,若说初入东宫府邸她还心怀仇恨,到如今只是一味的悲哀。 从前的南齐臣子,如今争着做贰臣,丝毫不想着当初是否有亲友死在周军的铁蹄之下,屈辱感与他们而言,似乎从来都美玉存在过。 从前在南齐皇宫中,她操练那些宫娥组成的娘子军时,并非不知道那是齐王在哄她,那些宫娥,枪都提不动,怎么上得了战场。 只是那时候,她以为自己将来可以从军,南齐覆灭后,她便再没有了目标,以至于后来她不理解为什么母亲与姐姐要她全然屈服、听命于她叔父。 她深感自己的将来会像虞巽卿推出来顶罪的那五位族叔一般,可是她又不能反抗,她姐姐嫁了会稽一个小家族,那家族依附着虞氏,她母亲还在族中,膝下过继了一个孩子,为了她们,她只能麻木在太子身边。 她庆幸太子不曾多留意过自己,为着这冷落,她甚至觉得这位太子比她二叔好些。 帐外传来响动,令她收束了动作,垂头问候,“殿下。” 刘呈只“嗯”了一声,却又挥退了其余下人,“六娘,这是孤第一次与你独处吧!” 虞少岚不明所以,走到他下首答道:“回殿下,正是。” 刘呈双手已经展开,看她还愣愣垂着头,收回手自己解了外袍挂下,虞少岚余光看到他的动作才意识到他是等着伺候,真是她从未单独跟他相处,此时即便意识过来了时机已过,她看刘呈并无怪罪之意,便也不作声。 “孤头一回见到你时,是在楚府,你穿了身海棠红的衣衫在投壶。” 他坐在上首,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声音实在温柔,“那时候孤很生气,你打扮得跟我一位好友简直一模一样。” 虞少岚心生难堪,还得恭敬道:“那时候,是六娘的二叔,令六娘如此装扮,六娘并不敢冒犯殿下。” 刘呈一笑,“所以孤也未曾生气太久。” 说完后他显露了几分犹豫,过了片刻又道:“楚太傅有一女,正在山中求医,可怜她没人作伴,孤自小视她为亲妹,想着叫你去陪她读读书、说说话,也算是孤的一份心意。” 虞少岚一怔,从来只有皇家为儿女挑伴读的,哪有赐女官给臣眷解闷的,只是她也不傻,想到如今虞氏与太子的关系,便知他是不想要留自己在身边了。 即便此举是在折辱她,她也更情愿离开东宫,便缓缓抬起头来,“但凭殿下差遣。” 刘呈却十分善解人意,还要向她解释,“孤明白你的处境,你父亲虞将军的事迹,孤在长安听闻时亦感其忠贞勇毅,沙场胜败,兵家不厌,孤也知道你的苦楚,所以孤即便不喜虞巽卿,可并不愿意为难于你。” 她终究还是从麻木中破开了一点缝隙看向他,看到他温和的笑,竟开始觉得是自己不明敌我两端、各自筹谋的道理。 刘呈看到她眼神中的迷茫,便宽解她道:“若是你怀恨周朝,怀恨孤,心思报复甚至欲杀孤以报父仇,这都是人之常情,只是孤想你一介女儿,不该为了家族牺牲,孤也不想做为难女子的小人,此番虞氏犯下的那些罪行,百姓们或许信了那几座佛寺,可是孤不信。” “孤本想放你出府,可是想到你若回了虞氏,或许还会被虞巽卿再度推出,英烈之后,不应该这样受辱,孤将你赐给九娘,你还是在孤的庇佑下,虞巽卿也不会为难你姐姐跟母亲。 将来孤回了长安,你愿意跟她回去,孤便在长安给你挑一门好婚事,让你余生有去处,你若不愿随她回去,江南这里,孤能安置的,也尽力为你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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