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问:“为何不问?” 她噙了笑,低眉抚着素纱,“我知道是谁。” “是谁?” “是魏王吗?” 他唇角微弯,“为何不猜是梁王?” “本来我不确定,听到师兄这么问,便八九不离十了。”她移步去到案前,寻了一把裁纸的小刀,慢慢地给那素纱开着口子。 “其中或有梁王手笔,但是追查出来的,一定是魏王。只是有人透了信给梁王,让他笃定那些贼人不会伤及太子性命,才有了他勇救东宫的举动,也借此叫世人知晓他爱护手足,忠诚东宫。我猜透信给他的,便是师兄了。” 方晏跟在她身后,在她执起刀时小心护着她,闻言便在她耳后道:“为何是我?” “我不知师兄是与梁王、魏王哪一位有来往,可是太子初南来时,是虞氏带头不服,后来才知道了他暗自送了黄金美人前往长安,师兄又向我承认过其中有你手笔,我非愚钝,也该猜到你与他们中的一位有交易了,如今看来,还不止一位。” 方晏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昏烛之下,气氛有些旖旎,他拿捏着她的手,一点点划开那素纱。 她却拿捏着他的心,每出口一字,成了句,浮在杜衡与草木的香气中,分明句句轻快,却似雷霆万钧。 “那么,九娘要弃我了?” “我不弃。”楚姜反身,将裁成两半的素纱比在他袍子里的单衣上,那一角被他撕开来挡脸了。 她捧着那方衣角,面色忧愁,像是个满心只有丈夫的妇人,正在为即将要出远门的夫君缝补衣衫,只是嘴里的话又像是刀子一般。 “往后师兄的每一步,我都会猜度,一旦我发现自己无法掌控了,我便告诉我父亲,我大舅舅,还有太子殿下,陛下,我要他们都知道有一个南齐宗室,侥幸活了命,不仅不安分,还想要颠覆我大周江山。” 她扬起明艳的笑,“我还要求他们把那叫陈询的给绑起来,挑去手脚筋脉,把他困在我五陵原的那宅子里,我高兴了便去看看他,哄哄他,不高兴了便冷着他。” 方晏只觉自脚下而起了一股战栗,却不是害怕,是难言的兴奋,他信楚姜真敢这么做,莫名的,竟令他心跳加快了。 可是下一刻,楚姜又温了神色,转身要去翻找针线,被他一只手便钳制住了。 她话虽狠,可人实在娇小,被他逼在案前丝毫动不得。 他的声气触在她的颈侧,“把我困在宅子里,之后呢?只是看看我吗?” 楚姜抚着他的眉,微微一笑,他以为她要做些什么,眼神里带着期待。 可她忽向外道:“阿聂,我渴了。” 门外立刻便响起动静,正在阿聂进门之际,她低声笑道:“有此登徒子,夜闯我闺房,阿聂见了,绝不会许我再与师兄来往了。” 方晏眼见门口人影渐渐出现,无奈笑着松开她,携着那半截素纱翻窗离去。 阿聂进来便见楚姜乐不可支地伏在案上,笑得周身肩背都在抖动,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为她拍着背,好半晌方歇了。 作者有话说: ①《西京杂记》
第89章 泥哨 翌日,东宫一行停留在扬州的第二日,对江上刺杀一案的追查也有了进度。 杨戎在翻搜死去的贼人衣物时,从一件布衣中找到一只泥哨,上面刻了“太原马家泥哨”六个字,上面的字迹磨损得十分厉害,似是长久偏爱之物。 而偏巧的是,魏王刘岷的母妃郑昭仪便是太原郡人士。 在翻搜这些贼人的衣物时,便可知他们在行事前,已将身上一应能辨出名目的物件丢弃,皆是一色的布衣,武器也是寻常,行事风格十分严谨,这只泥哨,或许是那贼人的爱物,便十分舍不得丢下。 杨戎便寻了些去过太原郡的商人来,一一询问他们可知晓这“太原马家泥哨”,果然有了些眉目,能知道在泥哨上刻上招牌,应当也不是什么小作坊,这马家泥哨便在太原十分有名,整个太原郡的小孩,不论贫富,手上都有一只拿着玩,不过早在十年前便壮大了声势,如今泥哨上刻的只有“太原马氏”四个字。 一位商人说完还十分殷勤地要回家将小儿子的泥哨拿来,“将军,我七八年前去太原郡,从他家置了些货,那时候他家的泥哨上便只刻‘太原马氏’了,这一只,少说也是七八年前的货了。” 杨戎笑着谢绝了他的好意,又叫人好生将众位商人招待了一番,拿着那哨子回了堂中。 自从两个贼人被抓住,便一句不言,饭食俱不用,俨然是要将自己饿死,杨戎手中摩挲这泥哨,心中想着这哨子若是数年前的东西,便是那贼人常年带着的,这伙贼人身手又不一般,没个十来年的训练绝出不来,这只泥哨,应是纪念之物,纪念人也好,物也好,总与太原郡脱不了干系。 自古不论游侠还是行商,总爱讲究个乡党,贼子也不例外,况且如今既然怀疑到了太原郡了,杨戎便不会放过,那二人心中防范甚重,并不好审讯,正在他焦愁时,楚姜带着羹汤来了。 “他们说舅舅自今早起便无心餐食了,莫不是心疼两个贼人了?” 他见到外甥女前来脸上神情顿时便松快了些,笑道:“事态紧急,总不能将这案子留到了年后去。” 楚姜挽着他坐在案前,给他盛了一碗鲫鱼汤,“这是阿聂做的,与母亲做的味道一样好。” 杨戎看了一眼便道:“还是不如,你母亲做的汤没这么香,这鱼骨也剔得太干净了,你母亲可从来都不剔骨头的。” 楚姜坐在他对面,闻言失笑,歪了歪头看舅舅,“那就是明璋的错了,是我叫阿聂做得香些,生怕舅舅不肯吃。” 杨戎展眉,拿着勺子喝了几口,“若是明璋的交代,我势必要多吃几口了。” 话虽如此,可他眉间仍有丝愁意,楚姜看了便问道:“可是那案子不好查么?” 杨戎摇头,她便道:“殿下虽是叫舅舅与李刺史全权负责此事,可也并非不许他人插手,何不请父亲与左叔父也一并参谋呢?” “若是能请,我便也请了,只是此事却涉及了东宫与梁王,甚至魏王,你父亲他们俱是东宫属官,未免事后真查出些什么不利于另两位殿下的,他们便是要参与,也该在最后审问时。” 楚姜点点头,“李刺史去了江中,可有什么消息送回来吗?” 他见她如此关心此事,笑了笑道:“此人平庸,若是等他,还不如盼着你给我出主意。” 她本就是带着目的前来,一听便义不容辞道:“舅舅如此说了,明璋可就不让了。” 杨戎慈笑着看她,“莫不是你有什么妙计了?” “妙计倒是没有,不过我却知道,他们不是真的为了刺杀太子殿下。” 杨戎自也明白这一点,这才短短两日,扬州城中便已经有些对太子当初剿匪的议论了,众口铄金,一场针对性的袭击被传了几回,成了水匪的复仇和太子当初下令剿匪的失误。 背后之人的目的,已经达成大半了。 他叹了一声,“即便不是,可事已至此了。” 楚姜知道他并没有明面支持哪位皇子,心中想着事情也不是不能挽回,只要将此事定性为夺嫡阴谋,如今这些人议论得越大声,等真相得出的那一日,再待转圜一二,今时议论太子的,都会心怀愧疚地支持他。 她便道:“舅舅,您是不是已经有了怀疑之人?” 杨戎一笑,“并未有证据,不能胡言。” “可是,那得益最大之人,不该被怀疑吗?” 他微微怔愣,复沉吟道:“明璋,不该这么说的。” 若说得益最大的,如今该数梁王了,可是,梁王若是真的……他并未深想,或是怕失望,或也是怕旁的想法。 而楚姜,他明白这外甥女受她父亲影响颇多,心中极为偏袒东宫,想想他竟笑叹了一声,“你看,你父亲未至此处,只一个你,便带着舅舅往偏处想了。” 楚姜微微一笑,看着他已经喝完了一碗鱼汤,便又给他盛了一碗。 杨戎推了推,起身道:“喝不下了,该去审问了。” 她露出了几分感兴趣的神情,“舅舅,我可能去听听吗?” 杨戎摸摸胡须,“那处脏污,你要去了可是吃不下饭的。” 她立刻就跟着起身道:“舅舅小看我了。” 杨戎哈哈大笑,见她实在感兴趣,便也带着过去,路上便将那泥哨之事说了来,“倒是不知这泥哨有没有用,若是问得急了,又恐打草惊蛇。” 未防楚姜有了主意,叫阿聂去将楚衿的泥哨取两只来。 杨戎瞬间明白了她的目的,满意道:“倒也不枉你父亲那书呆子的教养。” 她佯做生气,“舅舅这么说我父亲,可是要我回去告状么?” 他又是大笑,哄了她几句才作罢。 等阿聂拿着泥哨回来,几人来到监牢外,楚姜询问了杨戎之后,便叫阿聂拿着楚衿的两只哨子远远吹了数声,而杨戎则在监牢外暗中观察着其中两个贼人。 听到泥哨声,两个被拔了牙的贼人伏在杂草上,仍旧一副闭着眼睛等死的样子,毫无动静。 杨戎便对阿聂示意了一番,她又吹响了那只出自太原郡的泥哨。 透过监牢的一扇偏窗,杨戎看到原本寂如死人的贼人眼睫动了动,他在疲弊行军中亦能决断千里,这点细微动作自然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哨声持续响了数回,两个贼人渐渐睁开了眼,神情有些茫然。 至此,再不需什么怀疑了,杨戎示意阿聂停止,打开监牢的门走了进去,站在两个贼人面前,居高临下地问道:“太原郡人?” 二人方知是上了当,立刻闭上眼往草上趴去。 楚姜走进去之时,便被这其中的恶臭熏得直皱眉,掩了掩才走近杨戎身边,杨戎不想她能进来,正欲开口便见她摇摇头,指着阿聂手上的哨子,示意她再吹。 杨戎明了,在哨声中长叹道:“霸王值末路,四面尽楚歌啊!可惜,此情此境竟叫尔等贼子玷污了。” 他从阿聂手上拿过哨子,蹲身在二人身前,连吹了数声。 饶是二人一再隐忍,终究神色间有异色流露出来。 杨戎满意地起身,踢了踢二人,楚姜立在一旁看着,正听到他冷声对贼人道:“这世上从没有真正的亡命之徒,所谓亡命之徒,要么是身后无路的,要么是牵挂过多的,我看你们年纪轻轻,不像是前者,可是家人尽在太原么?” 贼人依旧伏在杂草上未言。 他也不急,继续道:“其实两者都不难收买,前者给他后路,后者动他牵挂,不是造反的大事,想要活命都不是难事,你们虽是刺杀了太子,可是殿下仁慈,只要你们老实交代了,依旧能允你们活命,可是看你们这不为所动的样子,是不是只要你们活了,就得有人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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