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这些官员的子弟结亲,自然要慎之又慎。 朝烟到了该结亲的年纪,李诀是知道的。家中无主母,为女择婿一事也轮到了他的身上。在东京瞧中的小郎君们,几乎都是累世望族,少有纯臣家子。偶有些家世正当的,也是性子古怪孤傲,正如此前榜下见着的司马光。虽学识出色,人品亦贵重,可终究过于谦谨俭约,定是与他喜欢繁华热闹的女儿朝烟不配的。 看来看去,唯这位本无家世的国舅爷的长子李璋,既非权臣子弟,又有官家表弟的名分,对朝烟也几次相求,想来是个能托付女儿终身的人。 李诀还想安排朝烟与他相看,然朝烟态度坚决:“父亲,我不喜欢他这样的人。” 朝烟从来都如此,爱的便是爱,憎的便是憎,一眼认定,难以更改。 李诀说服不了朝烟,也不愿做一手操办儿女婚事、让孩子盲婚哑嫁的严父。朝烟这里不点头,他便去国舅府上回了话,说是还要留女儿几年,不着急嫁出去。 朝烟却在入芸阁里纳闷:明明之前李璋都知道了她和许衷的事,怎的如今还要来求娶!实在是烦,她不喜欢他,他难道看不出来么? 这样烦恼了良久,还是写了封信,叫罗川送到马行街许家去,交到许衷手上。 许衷两三日都没有个回信,叫朝烟更为烦恼,院子里转了几圈,嫌日头太大,晒得脸通红了,又走到晴明阁去找了姜五娘。 姜五娘睡着觉,被朝烟掀开被子叫醒。 “你做什么?”她迷迷糊糊地睁眼。 朝烟坐在她床边,把地上摆着的那盆冰水挪得近些,悄悄地问她:“五娘,你是不是知道我和许衷的事?” 姜五娘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抓着朝烟的手:“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小朝烟,你乖乖告诉我,是不是许衷把你怎么了?” 朝烟万分茫然:“为什么这么问?” “你平日一提到许衷便闭嘴不言,一副小姑娘家的羞赧模样,怎的今日忽而说起他?莫不是他做了什么荒唐事,逼迫你做了什么?不然,你怎的会说起和他的事?”姜五娘紧紧抓住她手,一点儿都不肯松开。 朝烟摇摇头:“不是。” 姜五娘才放下心来:“快说,那是怎么了?” “啊呀……你原来真的知道我和许衷……其实也不是他怎么了,是那个李璋,前几日上门来求亲了。” “李璋?国舅爷的长子?求亲?娶你?大人答应了?那你的许衷怎么办?” 朝烟又摇摇头。一只手被姜五娘抓着,另一只手里绞动姜五娘的薄被:“我和爹爹说了,无论如何也不会嫁给这个李璋。可我烦恼的是,先前我给许衷写了封信,告诉他李璋的事。我跟他讲,叫他早点来跟我爹爹提亲,可他却没有个回应。” “那么,你烦恼的,是他还不上门来娶你么?” 朝烟羞涩地点头。 “你急着嫁给他?”姜五娘又问。 朝烟没勇气点头了,嗔她:“你明知道,怎的还问我呢?” 姜五娘于是又抓起朝烟的另一只手:“所以你同许衷是认真的?” “自然是认真的!” “哦……”姜五娘表情冷下来。出乎朝烟意料,她随后的话,竟是给她泼的冷水:“朝烟,你要嫁给许衷,是件难事呢。 你瞧,你是何许人也?你的父亲是李诀,当朝御史中丞,台谏长官,官家近臣。你的母亲是魏国夫人的嫡亲妹妹,你是当今圣人的表妹!再看许衷,他是什么人?虽说是汴梁城头一等的巨商,可商人就是商人,身份而言,配不上你。又是个年纪大的,你父亲大人,会同意这门亲事么?” “可是,许衷也有功名呀!” “功名?他是中过武举,可武举终究只是武举。武人总是要低文人一等的。这可不是我这么说,我当然瞧得起练武的,可别人瞧不上他们呀。即便他在殿前司当过差,终也只是个武官罢了。那个李璋,领的也是个武官,你不就瞧不上他吗?” 其实,姜五娘所说的这些,朝烟并非没有想过。只是她正与许衷情浓,想着深情总能得到报偿,最终总能遂愿。 可姜五娘这样讲,让她也愈发担心:“五娘,你是说,我不可能嫁给许衷?所以,他才不给我回信?但他之前,已经与我说好了的!” 朝烟越说越低落。 姜五娘倒露出个坏笑。她鬼主意从来都多,摇了摇朝烟的手,低语:“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你们需要一个契机。” “契机?” “对。契机。” 回到入芸阁,朝烟赶紧重新写了一封信,再叫罗川送到马行街去。 事有巧合,罗川过去,正巧与要送回信给朝烟的平西打上了照面。两相说上话,平西直接带着罗川进了许家。 罗川本以为自己在李家多年,也算见过富人家的模样。可进了许家的门,才发觉相比之下,先前看过的富贵人家都只是平屋破瓦。金砖琉璃、翡翠象牙,在许家之中,只是装点门墙的小件。处处豪富,院院气派。从门口一路到许衷的书房,见了不知多少百姓一辈子凑在一块儿也集不到的银子元宝。 看得呆了,可手上还有信要给许衷。 姐儿信任他,把与许衷来往的信都交给他,他自然也要好好将信送到。 许衷看罢,将自己原先的那封回信烧了,当即又写了一封,叫罗川送回去。 罗川瞥见,明明这一路过来都是穷奢极欲,怎的许大官人书房里却是万事从简的?桌案上除却笔墨纸砚别无他物,架子是家家户户都用的木架,上头只有书,再没有别的装点。花瓶翡翠不见一台,更无金银花树。 罗川走后,许衷久久坐在桌前,反复看着朝烟的来信。 她的字好极了。 而许衷看的却不是她的字。比起字迹,这信的来意,更叫许衷久久玩味。 朝烟这小姑娘家,既有女子的娇羞,又有小孩儿的玩心。能抱着一个摩侯罗傻傻地笑,能坐在他身边脸红,也能在信中说道这样的主意。 他笑了。 不是因朝烟信里的主意多么滑稽,或是幼稚。与之相反,他笑的是朝烟的想法,竟与他不谋而合。 只他先前顾虑太多,才并未一早回信。如今知道了朝烟的意思,那该做的安排,便也要慢慢做起来。
第45章 出城 最热的日子过去了,进了九月,天气便愈来愈凉。 王娘子与娘家走动,一盆盆往李家搬来新菊。送到朝烟这里来,笑道:“二娘快看,这是洛阳来的菊花。这朵又大又黄又圆,多么好看!” 朝烟自然感谢嫂嫂的赠花,但其实这洛阳菊对她而言也不怎么稀罕。王娘子的花都从她嫡亲妹妹那里来,然王娘子妹夫是洛阳大商,他家有的,许衷自然也有。早两三日,许衷便假托了名义,给朝烟搬来了许多。 九月赏菊,素来是文人雅事。王娘子没读过什么书,也识不得菊花的品目。她只道花“又大又黄又圆”,朝烟却能一眼认出来:“嫂嫂,这株叫做‘金铃菊’。” “喔唷!”王娘子拨拨菊花的花瓣,“这菊花都还各有各的名字?那这粉红色的呢?” “这叫做‘桃花菊’。” “桃花菊?哈哈!桃花便是桃花,菊花就是菊花,竟然还有桃花菊,听起来倒漂亮,可谁的儿子都不是!” 朝烟撇撇嘴,心里想:这么美的名字,怎的嫂嫂说出来,就变得这么市侩俗气了? 好在王娘子送花之心恳切,送来的都也是好花,朝烟心中终究还是感念她的。给她一一讲了菊花的名字,又邀她重阳之日去梁王城登高。 王娘子本是答应的,可一听到梁王城去,是去赴魏国夫人的雅集的,又露了怯:“魏国夫人的宴会,我…也能去么?” “自然可以。嫂嫂是我兄长正妻,也是我家宗妇,如何去不得?” “那魏国夫人她们,雅集之时,多做些什么?会吟诗填词么?” 如果要填词,王娘子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呢!她胸腹里头的诗词歌赋,两只手也数得过来了。要她填词,顶多填一个“一朵大花两棵树”。 朝烟鼓励她:“嫂嫂不必担心。姨母是最最和善的人!你回京之后,也并未见过姨母。这回陪我一同去了,也当拜见她老人家了。她是我的姨母,也是你的姨母呀!” 朝烟与李莫惜一母同胞,魏国夫人疼爱朝烟朝云,也慈爱李莫惜。对于李莫惜的妻子,魏国夫人哪里会亏待。 只她还是没说要不要填词,王娘子还是犹豫:“要不还是不去了。等雅集过后,我再上门去拜会?” “嫂嫂,你就当陪我了!” 朝烟从来不和王娘子亲近,平日也不怎么走动。今日忽然撒娇,使得王娘子以为自己送的菊花讨得了这小姑子的巧。 李莫惜有多珍视这两个妹妹,她是知道的。 讨了朝烟的巧,便也是讨了李莫惜的巧。王娘子垂思片刻,答应下来:“好吧,我陪你一同去。朝云去么?” 朝烟笑了:“我一会儿去问问她。” 山光阁,朝云还不曾下学回来。 朝烟在她书房里坐了一会儿,喝了两盏茶水,等不到她,便随意在书架里抽书看看。 没想到一抽就是一本话本子,里头还带着图画。朝烟颇为吃惊,因她知道,朝云的话本多放在她自己的床底,怎的书房里也有一本? 随手翻开,是一本大侠传。 中间夹着一片树叶,大抵是朝云看到了这里。仔细看看,发觉这话本写的是李广的故事。叶子夹处,恰好是李广射石之处。书的边角又有朝云的笔迹,写着“林暗草惊风,将军夜引弓。平明寻白羽,没在石棱中。” 卢纶的诗,漂亮极了。 再往前翻一页,瞧见书页上有朝云随笔画着的一把大弓。只是朝烟也只是看过摸过真弓,却不曾上手用过,画出来的弓也只是画出了个形,样式并不精准。若真有匠人照着这图做弓,也未必就能拉得开。 这样想着,听见外头有点动静。 “这许多菊花是哪里来的?”是朝云在问。 而雁飞答道:“是二娘子送过来的。二娘子也来了,在姐儿书房里等了一会儿了。” “哦。我花开后百花杀,这花不错。” 她说着,便推门进来。 朝烟刚把手上的话本子放回书架上,笑:“总算吟了首还算贴切的诗。我花开后百花杀,吟的是菊了。不像去年问你,看着菊花,开口却说‘去年今日此门中’,把姨母笑得呢!” 朝云从实道来:“今日范教授教了许多咏菊花的诗词,我听着,一首首都酸溜溜的,不见豪气。只有黄巢这首听着不错,先是我花开后百花杀,又是满城尽带黄金甲,颇有豪迈之意。之前就读过,今日再学,就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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