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逢韦浮盯着她,四目一对,林雨若一惊,匆忙而逃。 她听到午后热风中,韦浮和自己爹说话时那种不紧不慢的调子:“老师,晏倾行事,既然我们不知道他会走到哪一步,不如静观其变。他去查徐大儒失踪之事,若真让他找到徐大儒,大儒归顺我朝,也是一件善事。” 林承叹气:“我虽然从未与徐固见过面,但也听说过他学识渊博。他若能放下旧朝新朝的成见,来为我大魏做事,我又何必多事。对了,你可有见过徐固那个女儿?她是什么人……” 林雨若去找自己兄长的时候,林斯年早已离开后园,回到了自己屋舍中。 林承对他的禁闭令对他毫无影响,他只是意兴阑珊,懒得理会他人,只好回来自己地盘。他在自己地盘中盘腿坐于长榻,后腰靠着粉墙,手中拿着一匕首,低头认真地雕刻一个玉石小像。 手中的玉石像玉带飞扬,锦罗生皱。却不是那类风流风情像,而是端庄慈善人。 而林斯年正在雕刻玉石像的脸:大幅长巾拢肩,女子眼眸半阖,眉眼清润婉约,唇角带一丝笑…… 一个似笑非笑的阴冷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这是雕的玉石观音像?” 林斯年手中匕首一抖,差点将玉石划坏。他掩不住自己眼中的戾气,向自己屋舍中那个坐着一人的角落看去。 穿着斗篷的高大男人眉目深邃,坐姿大马金刀,随意又有力道。他手指上戴着好几颗珠玉翡翠戒指,晃一晃手指,满目熠熠。他丝毫不在意林斯年的态度,饶有趣味地打量着林斯年雕刻的玉石像。 高大男人啧啧:“玉石观音像,雕的好像是那个徐清圆的脸吧?怎么,你喜欢她?嗯,眼光不错。 “不过把美人雕成观音像的,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人喋喋不休,对林斯年的玉石像评价来去,真让人厌烦。林斯年将自己的观音像一收,回过头沉声:“你到底什么时候走?” 待在他屋中、霸占他地盘的男人,是从积善寺逃走、从梁园失踪的那个叫“阿云”的人。阿云在梁园扮演哑巴姑娘,在林斯年这里不掩饰本性,说起话来吊儿郎当,声调奇怪抑扬顿挫,但不可否认,他确实会说话。 阿云冲着林斯年笑:“我在这里等着看戏啊,戏不是还没开幕么——林宰相什么时候能知道诱拐冯亦珠私奔的人,是他的宝贝儿子呢?又什么时候能知道他宝贝儿子这么做,就是为了毁他声誉,再次给宰相找麻烦呢? “我很久没看到这么恨自己爹、不遗余力要给自己爹惹事的人了。太过好奇,当然想围观。” 阿云再次瞥眼林斯年藏起观音像的袖口,饶有趣味:“尤其是这个人还喜欢徐固的女儿,林宰相恐怕更加头疼了……” 话没说完,掌风已至。 阿云上半身不动,双腿抬起踹出,对上林斯年袭来的掌风。林斯年再出一招击胸,阿云身子微微一斜,手勾成鹰爪,向林斯年抓去。阿云魁梧,林斯年凶悍,这二人在狭窄室内,打得你来我往,却一点没离开阿云所坐的角落。 直到敲门声响起。 林雨若乖乖巧巧:“阿兄,我给你送冰和甘瓜,避暑……” 林斯年声音阴冷:“滚!” 门外的少女被吓了一跳,却好像早已习惯他的冷脸。林雨若并不走,而是在门外小声劝:“阿兄,我知道你心情不好,但是爹已经解除你的禁闭了。阿兄前两天生了病,我很挂念……“ 林斯年一字一句地打断:“我说,滚!” 林雨若停顿了一下,小声:“好吧,但是瓜和冰放在外面了,你记得吃。我还给阿兄拿了些药,不知道阿兄什么病,只好都拿了些……” 好不容易,那絮絮叨叨的女郎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林斯年站在木窗前,看到林雨若边走,边回头望来。侍女愤愤不平地劝她不要再来了,她仍轻轻摇头。她目清神明,眼中皆是对自己唯一兄长的期盼与好奇,以及想要依赖的心。 即使她兄长与他同父异母。 阿云站在林斯年身后笑:“好一个深闺里养得极好的女郎,可见宰相平时宠爱呵护之心。却和对你完全不同啊。” 阿云低声笑:“没有儿子了,想起你来了;平时他可只关心林雨若。不用否认,林斯年,你厌恶林雨若,嫉妒林雨若。从你的眼睛里,我已经看出,你恨不得这个妹妹消失。” 阿云诱惑他:“那么,与我做笔交易如何?” 林斯年回头,看他藏在阴影中的脸,慢悠悠:“又要做什么交易?” ——之前在积善寺,他诱拐冯亦珠之事,被阿云撞破。阿云带着包袱逃出积善寺。二人各自都不是什么好人,便互为对方隐瞒。满长安寻找阿云的人,恐怕想不到,阿云藏身在宰相府中。 但是阿云不可能一辈子藏在这里。 如今,阿云便带着恶意提出建议:“朝廷发出天字第一号的海捕文书捉拿我归案,但我不能被他们抓到。我这些日子也看了看,长安城进出戒卫森严,我根本不可能出去。 “不如林郎君帮个忙,给我个机会,让我绑架了你妹妹,挟持你妹妹出城?宰相府中女郎的性命,那些守城门的,总得顾忌吧。” 林斯年眯了眼。 他起了兴趣,觉得这个主意很不错。他很好奇:“出了城之后,林雨若会如何?” 阿云笑问他:“你希望她如何?是死是奸,是生不如死还是好死不如赖活,你可以给个建议。” 林斯年眯着的眼睛中,寒光凛冽,如同针尖见于日光。 在这一瞬间,他忘记了自己对徐清圆爱而不得、百思不得其解的梦境的怀疑,去算计他那个无辜的妹妹。 这都是报应。 他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他若不把宰相府搅得鸡犬不宁,他若不让宰相生不如死,枉费他千里迢迢,回来长安当这什么贵族郎君。 -- 这个时候,长安城中尚是平静,西域之地的战火已经烧得遍地都是。 南蛮军在找一个人,军马所到之处,烧杀抢掠,寸草不生。西域百姓们流离颠沛,本已寻常,近些日子,却过得更加苦不堪言。 南蛮是西域之王,平时即使有小战却不会这么大张旗鼓。他们的大动作,让大魏边境都为之警惕,开始布马布兵。然而南蛮只是要找到一个人—— 一个被他们关押了整整五年、最近逃走的人。 一个他们原本打算当做礼物送给大魏、当做两国建交礼物的人。 在西域这片潦草荒芜之地,躲避了又一场战争,走过又一个死尸遍地的村落,徐固带着遍体鳞伤的卫清无,躲进了一断壁残垣后的村落小屋。 卫清无精疲力尽,重复不断的战斗消耗她的体力。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同行者如同累赘一样,可是冥冥中,她并不愿将这人抛弃。 何况这人告诉她,她叫卫清无。 虽然更多的,这人并不说。 找到这处可以避风的破屋,卫清无倒地就睡。她早已习惯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生活,对周围一切变化,除却危机,并不在意。 徐固站在瓦砾间低头看她,目光平静,却宛如静静流淌的长河,哀意些许。 在他对自己这位早已和离的妻子的了解中,卫清无热爱战斗,擅长战斗。她当了大将军后变得格外忙碌,格外兴奋。她顾不上他,顾不上女儿,她整日在外练兵打仗。 他以为这是她喜欢做的事。便颇多怨意,也尽量掩藏。 可是为什么,有朝一日,她被她自己喜欢的事情,折磨成了这样?若是所爱成了毁灭缘由,她是否后悔当初选择这一条路? 徐固不知道这个答案。 失忆的卫清无也无法告诉他答案。 然而徐固回头,看着破屋漏窗泄入的点点星光,他却不能像卫清无一样什么也不考虑,一点不为明天着想。 南蛮人为了找到她,掀起战争,会越来越不可收拾。 若是找到她,她会被当做凌一个玩物送给大魏,堂堂女将军倥偬一生,换来潦草结局;可若是找不到她,西域众人受苦。徐固站在这个分叉口,轻轻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星光烂烂,他想到了自己的女儿,想到了那个总和他吵嘴、在外人面前又很温婉懂事的小露珠儿。 他的露珠儿,玉雪玲珑,那么乖那么可爱,是他从小一个人养大的。男子养护女儿的不易不必赘述,他呵护她那么多年,却总是一次次抛弃她,留她独自站在悬崖岔口,独自面对世间魍魉。 可这就是人生。 人生本就这样无奈,只有不断地向前走,才有无限可能。 相信他的露珠儿,承他将近二十年呕心沥血的教诲,足以捱过这漫漫长夜,等待他的归来。 想到这里,徐固从自己随身的包袱中取出纸笔,随便就着地上一木板,就着星光,开始思索着写字。 卫清无一夜醒来,揉着惺忪眼睛,看到那个儒雅无比的书生坐在靠着窗的地方,还在写什么。 她看了半天,说:“那里冷。” 徐固抬头,看了她一眼。 他对她笑了一笑,淡漠,无情,又有点无奈。 他走过来,将自己连夜写好的书叠好,交给她。她茫然地接过,徐固蹲在她面前看着她,伸手将她头发上的枯草别开。 她警惕地看他一眼。 徐固叹口气:“事到如今,我也不知你是真失忆,还是因不想认我而假失忆。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早已习惯跟在你后面,为你收拾这些烂摊子。 “清无,这信你贴身藏好。我将这件事从头到尾写得很清楚,若是遇到大魏军马,你被拿下了,你就将信承出,把自己的身份告知。这是最无奈的一步棋,我自然也希望像你这样不凡的女将军,不会走到需要别人怜悯你的那一步。 “这些年,你被南蛮人关着,吃了不少苦。好不容易逃出来,自然不愿意再回去了。可是我们逃不掉,西域是南蛮兵马的天下,南蛮又要准备和大魏建交,你我这样的小人物夹在其中,注定是会被牺牲的棋子。不如以棋换棋。 “你是天下闻名的女将军,可是我也不差,我也没有配不上你多少。你好好躲起来,我出去见那些南蛮人。南蛮王必是需要我的,我困于南蛮,总比你困在那里好。不必着急,听我说完……我毕竟是文人,南蛮对付我的手段,必然和你不同。我在那里,总有脱困机会。 “若你有缘见到露珠儿……” 他沉默了一下,笑了笑:“算了,你这般模样,还是不必见露珠儿,不要吓到她了。你便在这里好好养伤,如果记忆恢复了……到那时候,也许你就知道你本来想做什么了。” 他交代这些,絮絮叨叨,如数家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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