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头靠在膝上,手撑着额头,觉得疲惫万分。 女郎在他耳边絮絮说话,他其实从来听不出世人声音的变化与区别,他要非常努力,才能听到她在说什么。她说—— “晏郎君,不知道你是否知道,前朝南国时期,是迁过一次都的。南国将都城从洛阳迁到了长安,而那时候樊川属于皇家园林。我旧时也来过长安,但是那时候我进不去樊川。因为有时候,太子羡会住樊川去养病。 “虽然不知道他总在生些什么病,但是我几次听说他,他都在生病。他……” 徐清圆轻轻叹了口气,不知道该如何评说那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却害她差点死掉的人。她只好绕过这个,与晏倾说:“芙蓉园中的紫藤花树,八成和太子羡有关。” 晏倾轻声:“为什么?” 徐清圆在他面前从不掩饰她的聪慧,她眼睛明亮而自信:“你听这上面的字内容呀!‘晨曦以沐,百世来贺。’‘我儿赤子,光华且璨。’这分明是父母写给孩子的……” 她兀自琢磨:“但是太子羡总不至于有私生子吧?他才多大啊。” 晏倾一口气卡在喉咙中,咳嗽起来。 徐清圆慌忙转过肩扶他,拍他后背:“郎君,你怎么了?” 晏倾摆摆手,面容绯红,目光躲闪,示意自己无事。 徐清圆笑盈盈:“哦,你是被我的话吓到的吗?我说太子羡有私生子,你不可置信?” 晏倾看她一眼,轻声责怪:“他才多大。” 徐清圆手托腮,眼皮微翘:“他应该比我大一点,但是我爹说,贵族圈向来混乱,皇室不枉多让。太子羡是一个……那什么的人,也不奇怪啊。他是太子,和郎君你这样的人又不一样。” 晏倾听出来了,徐清圆对太子羡的意见非常大。 她虽性情温柔,年少时的那把火,到底一直烧到了现在。她一刻未曾忘。 晏倾望她许久。 徐清圆转脸:“郎君?” 晏倾温声:“太子羡没有私生子。这是他父母写给他的。祈祷他一生平安康泰……你没看到最后的‘我生永爱’么?” 徐清圆:“你怎么知道你是对的,我是错的?” 晏倾声音里带一丝笑,说道:“他死的时候只有十五岁,你又告诉我,他常年生病。一个常年生病的人,还有心情去做你口中的淫恶之徒吗?他正是因为身体不好,南国皇帝皇后才有可能给他写字,祈祷他平安啊。” 他声音轻柔如溪流,潺潺在她耳边流淌。 徐清圆耳尖滚烫,烫意一路烧到了脖颈。 她讪讪地、乖乖地“哦”了一声。 但是仍然很奇怪——徐清圆问:“可是平常的祈福,不都应该去寺庙道观吗?怎么这个在树洞里?郎君,是不是我们都猜错了呢?” 晏倾轻声:“也许吧。” ——写字写在洞中,是因为太子羡病重的时候,谁也无法见的时候,他需要一个完全隔离外界的密舍一样的环境。 他躲在没有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独自忍受着黑暗与恐惧。爹娘担心他,又不敢打扰他。他们的爱写在他一个人躲着的树洞中,希望他能够看到,希望他能熬过每一次苦痛,病情一点点好起来。 时至今日,晏倾难以说清自己算是好起来了,还是更加糟糕了。 可是无论如何,这个树洞,给他的感觉一直是安全的。 他只是没想到,今年会在这里碰到徐清圆。而早已不属于他一个人的树洞中,多了一个少女,竟也不让他慌乱恐惧。 晏倾默然想着这些,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他听到徐清圆叹了口气。 徐清圆很认真:“无论如何,写字的父母不管是谁,都很爱他的孩子了。” 她闭上眼,双手合十。 晏倾问:“你做什么?” 徐清圆闭着眼,唇动了动:“帮这对父母祈祷,希望他们所爱的人一生平安,像他们期待的那样。” 晏倾微讶,呆呆看着她。 电光在洞外闪烁,天上斜斜劈开一道裂缝。白亮的光照入洞内,紫藤花摇落,少女跪坐,双手相叠,乌发如云。 她的眉目中流淌着圣洁的光华。 他伸出手,想要碰触那过于明亮的光。但是闪电消失后,虚幻中短暂的悸动跟着变暗,他很快苏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唐突。 晏倾自嘲摇头,慢慢收回手,手握成拳,僵硬地垂在膝上。 -- 今日雨不算大。 但是雨落下来的时候,仍招来了园中年轻男女的抱怨。众人去了公主安排的住舍,赏花宴自然要推到明日。 暮明姝翻名册时,发现少了几个人。暮明姝担心园林太大,有人迷路。这位公主向来亲力亲为,嘱咐卫士出去找人时,她自己披上蓑衣也进入了雨中。 天昏暗下去,黄昏之后,兰时撑着伞,焦急地寻找自家女郎。 她小声叫唤女郎名字,走到一个转角时,冷不丁撞上一个人。那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兰时抬头,看到这人是晏郎君那个侍卫,风若。 兰时:“我要找我家女郎,你挡路做什么?” 风若咳嗽一声,语气飘忽:“你去其他地方找呗。” 兰时狐疑地瞪着他,看到他身后那条路尽头有一棵紫藤花树。她盯着那紫藤花树看的时候,这个讨人厌的侍卫身子一晃,再次挡住了她的眼睛。 兰时生气:“你让开!” 风若:“你家女郎不在这里啦,我都看过了,这里没人。你去其他地方找人吧。” 他手按住这个小侍女的肩,果断快速地将侍女转个身,笑眯眯:“你去那个方向找吧,我好像看到徐娘子去那里了……” 兰时:“你!” 一道女声传来:“什么事?” 风若暗道糟糕,全身绷紧。而被他推着的兰时抬头,看到了灯笼微光如流水般靠近,广宁公主披着蓑衣,在侍从的陪同下向这里走来。 兰时连忙告状:“殿下,我家娘子不见了,我怀疑那个紫藤花树有问题……这个风侍卫,却不让我去。” 错落雨点滴落,暮明姝看向风若。 风若头皮发麻。 暮明姝目光一闪,慢悠悠:“风侍卫,你家郎君呢?” 风若嘴硬:“我家郎君要办一桩大案子,行迹自然不能告诉与案无关之人了……哪怕是公主殿下!请殿下见谅。” 暮明姝笑了。 她总是覆着一层冰雪霜意的眼睛,在这时倒因为揶揄而生动起来:“哦,我还以为是我下午时当众告白,吓到了晏清雨,晏清雨在躲我呢。嗯,正好我要找晏清雨,不管晏清雨要办什么‘大案’,说几句话的功夫还是有的吧?” 风若觉得自己冷汗都要掉下来了。 他看到公主殿下一扬下巴,侍卫手中灯笼开始向着紫藤花树的方向游离。风若暗叫不好,跃过去要再寻借口阻拦,暮明姝手抬起一错,将他挥退。 暮明姝:“放肆!” 她大步走向紫藤花树,距离越近,她越能感觉到有活人的气息。她回头似笑非笑地看眼丧着脸的风若—— 哦,“办大案”?这就是所谓的“大案”? -- 树洞中,冷风吹来,徐清圆打了个哆嗦。 晏倾偏了脸看她。 二人面面相觑半天。 晏倾轻声问:“要外衫吗?我不会告诉外人。” 徐清圆:“可是郎君也会冷啊。” 她想晏倾看起来这么瘦,这么苍白。 晏倾:“应当会比你好一些吧?” 徐清圆踟蹰半天,红着脸点头,让晏倾将自己的外衫披在了她肩上。青色绸缎男式外衫加身,她置身于他衣上的清香下,像只乖巧小猫。 窸窸窣窣,幽香相叠,他低头给她披衣时,面容绯红的女郎仰头看他,眸若清水。 晏倾一顿:“怎么?” 她小声:“你碰到我头发了。” 他怔一下,礼貌收手:“抱歉。” 徐清圆犹豫片刻,还是问了:“我还……好看吗?” 晏倾怔忡,面容绯红,飞快地看她一眼,不解她的意思。 徐清圆也脸红心跳得厉害,可她闭着眼,不得不说:“郎君,你看看我的头发和步摇流苏有没有缠到一起。我怕我出去后形容不整,被人误会。” 晏倾便认真看她发顶半晌,说:“……有些乱,我帮你整理一下,不告诉外人,好不好?” 徐清圆垂下头,轻轻点头。 他伸出手,微湿的衣摆擦过她的脸,她玉颊生晕,如同埋在他怀中一样。 二人气息在近距离中交错,他们管控着自己的心脏和眼睛、和感觉。 不去乱想,不去乱看,只低着头。 好不容易折腾完这些,二人默默挨肩坐着,都不再说话。 他们各自低着头,各自琢磨着自己的心事,空气中流窜的潮湿燥热气氛,他们皆当做不知。 晏倾微微蹙眉,有些烦恼这种状况什么时候结束。而徐清圆捂着自己心跳,偷偷摸摸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转移话题: “郎君,你有婚约吗?” 转移话题对于他二人现在的尴尬,确实是个法子。但是晏倾被她的新话题噎住,没想到她竟然问他这个。 晏倾摇头:“娘子的好奇心有点重。” 他连斥她都温温和和,徐清圆脸更红了,却为自己辩解:“郎君,你误会我了,我不是你以为的意思。我是想起来,广宁公主向你告白的事。” 而外面,已经走到树洞口的暮明姝,听到了“广宁公主”几个人。她回头示意身后人不许弄出动静,她要听听那两人要说自己什么。 树洞中,晏倾沉默半晌,干干地应了一声“哦”。 徐清圆道:“郎君,你、你、你……有意于广宁公主吗?” 晏倾又是沉默许久,斟酌着回答:“殿下金枝玉叶,非我所能肖想。我早已立志不婚不娶,娘子莫要多想这事了。” 徐清圆很纠结。 她断断续续、结结巴巴:“我、我大约知道,郎君于此事上颇为慎重。因为、因为我也听长安百姓说过,郎君好多次拒绝陛下的指婚。连陛下都知道郎君无心婚配了。只是、只是……广宁公主殿下很不容易,她并非真心爱慕郎君,而是情非得已,不得不如此表现。 “郎君若是无碍的话,何妨帮一帮殿下呢?” 这样的话,倒是和晏倾以为的不同。 他在黑暗中偏了脸看她。 目光错开时,他注意到了树洞外的灯笼光。 芙蓉园这样的地方,既是广宁公主主持花宴,那么夜里提着灯笼寻人的人,事后桩桩件件都会汇报于公主殿下。晏倾想,徐娘子分明要替公主殿下说情,他不如听听,也让广宁公主知道徐娘子的好。 徐清圆轻叹着说:“公主自古以来的婚事便与朝廷政务牵扯,向来不自由。那类最受宠爱的公主殿下也许有缘寻得真心人白头不离,但大多公主殿下是朝廷政务的牺牲者,她们理应为皇室牺牲自己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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