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光辉下他瞳仁极黑又极亮,像是淬锻锐利的一柄长剑,目的明确,笔直向前。 谢青绾抖了抖,逃避似的躲在他锦袍间控诉道:“殿下好凶。” 顾宴容轻按她肩角,哄人一般开口才唤一句绾绾,忽然察觉到襟上缓缓沁开的热泪。 不止发颤,还在躲起来掉眼泪。 顾宴容沉凝的眉尖都微融,凑近时嗅到她身上掺杂着的独属于他的气息。 他温声自省,嗓音犹坚冰消融,似乎很是诚恳:“不该吓到绾绾的。” 谢青绾被哄得窝心,听他接续道:“喜欢绾绾,所以情难自禁。” 顾宴容在的她微僵中压低了嗓音,别有深意道:“漉漉‘哭’起来,也很漂亮。” 漉漉这个乳名自那回被她不许后便再没有唤过,此刻一出杀伤力巨大。 谢青绾蜷了蜷,还未来得及打好腹稿,忽然掩着手帕,偏头难以抑制地轻咳起来。 苏大夫说,她隐有受寒。 顾宴容轻拍着她后背替人顺咳。 寝殿门窗紧掩,层层铺设的鹿皮、雪绒隔绝石砖上沁着的寒意,六方略高的笼脚将整座樊笼支撑离地三寸有余,又叠着绵褥与绒毯。 便是要她,也时刻留心着给人蒙好云被,暖着心口。 实在不该有受寒的可能。 顾宴容安静等待她平复了轻咳,语气沉寂:“绾绾昨夜淋雨了。” 他没有用问句。 谢青绾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似乎确在浮光堂的廊下吹了不少风雨,又迎着骤雨往穿过庭院,才到的这一处寝殿。 她有些心虚地抿了抿唇瓣,细指攥上他衣袖,仰头望向他时圆眼水莹,懵懂而可怜。 长指探来轻擦她下颌,嗓音偏冷:“下不为例。” 谢青绾连连颔首。 午膳时外头雨势渐弱下去,隐隐有辉明的天光从稠密云层背后透出龟裂一样的光纹。 谢青绾小口服了汤药,便复又昏昏倦倦地打起瞌睡来,缠着央着终于如愿在这座金丝樊笼里被他拥着午睡。 只是大约今晨睡得太久,午睡醒得便格外早些。 她带着鼻音轻唤殿下,下意识往顾宴容那边挪了又挪,迷迷糊糊便要来寻他。 乌发茸茸的脑袋却扑了个空,身侧早已没了温度。 谢青绾睡意惺忪,蒙着眼睛再唤几声,才在无人应答中清醒了些。 四下晦暗,唯独笼顶之上高悬的夜明珠漾着暖色光晕。 她推开笼门,慢吞吞地扶着笼格走出,嗓音很低地唤道:“阿蕊。” 素蕊守在外间,听到她传唤,忙搁下手里的事务匆匆赶来,立在屏风外轻声问道:“王妃醒了?” 谢青绾很轻地唔了一声,捧着白芍雪蜜坐在妆台前,等素蕊细致地替她挽着发。 她嗓音干净:“阿蕊,殿下呢?” 素蕊闻言似乎带了点很细微笑意:“回王妃娘娘,王爷午间出府办差去了,临行便特意交代过,倘若王妃娘娘醒了,只说日落之前回府便是。” 谢青绾抿了口温热的雪蜜,很轻地点了点头。 寒雨晴霁,只是积蓄的雨雾间仍旧裹挟着寒意,她身着留仙裙与锦缎密织的广袖外袍,推门到才移栽回来的花圃里散步去了。 赵大管事所言非虚,摄政王府雇请的花匠手艺不凡,花圃虽是新近才移植过来,却竟都开得不错。 谢青绾拢着广袖亲自矮身剪下几支开得正盛的花,收在琉璃一样玉质通透的花瓶里。 大约是药效渐起,她精神不错,跪坐在矮几旁侧的蒲团上,耐心而细致装饰着花瓶。 芸杏便替她打了清水来,一面在旁侧侍奉,一面照例同她讲起外界的事。 雨后初霁的残照清冷辉煌,阑阳城长街繁盛,却有玄冠黑袍的人纵马而过,侍从高声喊着退避。 因入闹市,顾宴容放慢了马速,不疾不徐地踏上繁盛热闹的明韫街。 长剑归鞘,一身血气。 百姓原就对这么一个杀胚恶罗心有戚戚,新近又听闻他在宫中走火入魔,险些残杀发妻,由此便愈加心生怨怼。 谢老国公允他将谢青绾接回王府,自然已是认可了这位摄政王身不由己的苦衷,朝中言官便也歇了心思。 只是百姓不知内情,只当是镇国公屈居强权之下,被迫将唯一嫡亲的孙女拱手相送。 朝堂权谋之争,杀伐果决自可称道,然残害发妻却注定世所不容。 近来民间舆声鼎沸,似乎隐隐有不止不休的苗头。 顾宴容打马穿过熙攘街市,轻淡矜漠,目下无尘。 他在窃窃的私语声中缓缓想道,她今晨已昏睡许久,午间没有困意,半晌大约是要醒的。 他已被这桩差事绊了些时候,不知她又要捧着腮在窗下远望多久。 顾宴容拢着缰绳,经过那座极高的酒楼,忽然遥遥捕捉到一抹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纵使在熙熙攘攘、人头攒动的闹市里,也一眼认出她来。 绾绾。 她挽着朝云近香髻,鬓钗上透玉莹润,缀着一圈小小的珍珠,衬出熠熠华彩来。 色调慵淡的水雾浅桃广袖外袍被穿街而过的风拂动,留仙裙烟粉素淡,却有银线在辉光下闪着微芒。 烂漫而清贵。 她端坐在贩售着甜饮的摊位间,同芸杏素蕊一道,各捧一盏饮子,仰头望向他时眼睛里都有隐隐碎光。 顾宴容纵马靠近,在人群的惊呼与擦肩而过的瞬间忽然俯身,长臂一揽,轻松将街边仰望的少女抱上马来。 稳稳当当,连手里的甜饮都未倾洒半分。 谢青绾惊了下,侧坐马背上乖乖贴在他臂弯里。 她将手中甜饮举到他唇边:“白豆蔻熟水,殿下尝尝。” 唇瓣水润。 顾宴容彻底放慢了马速,任由这匹骏马闲庭信步一样松散地往前挪,埋头尝了口她手中的甜饮。 谢青绾贴在他怀里,眼巴巴问他:“如何?” 顾宴容目光凝在她唇瓣上,不甚分明地答道:“嗯。” 他嗓音很暗:“绾绾因何在此。” 谢青绾很轻地笑了笑,混杂着白芍与豆蔻的花香,在他耳边小声羞怯地答道:“来接殿下回家。” 众人于是瞧见,这位传闻中凶残暴戾的摄政王缓缓俯首,拿巾帕细致地给怀中人擦了手。 明韫街攒动的人潮都停滞下来。 寂静间,听到摄政王不甚分明的语气:“绾绾有力气了?” 谢青绾一绷,耳尖霎时烧起来,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呆在了原处。 他话虽隐晦,却也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肆无忌惮罢。 顾宴容混不在意,握着她腰肢,外袍微敞将人盖得严丝合缝,打马缓缓回了府中。
第63章 哄睡 ◇ ◎都依绾绾◎ 明韫街川流不息的人潮凝滞, 半晌才听有人艰难问道:“这是……摄政王妃?” 不是说摄政王妃被禁困软牢折磨得奄奄一息生不如死么。 这位被摄政王亲自抱上马的贵女,分明发如浓云眉含黛雾。 那杀胚亲自给人擦了手,又宝贝似的往怀里揣得紧,横竖都是如胶似漆蜜里调油的模样。 “奄奄一息生不如死”八个字哪个能与这位摄政王妃扯上半点干系。 人群滞塞许久, 才复又在斜阳的残照里缓缓开始流动。 汗血宝马四肢修长、高大骏健, 谢青绾侧坐在马背上, 虽被他环拥怀中,却仍旧抑制不住地生出怯意来。 她双手捧着那盏白豆蔻熟水, 颤颤贴在他怀中,嗅到似有若无的血气。 顾宴容纵马走得极慢, 嗓音也慢:“怕高?” 谢青绾努力同他贴在一起, 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像是巨树下一棵纤纤摇摇的小蒲公英。 顾宴容便一手接过她手中的甜饮, 任由她双手紧紧攀附上来, 驱马折入了明华街。 摄政王府近乎占据了整条明华街,青瓦白墙间掩映的松竹在近夏的时序里逐渐郁郁葱葱。 晚膳间窗外又沥沥下着疏雨, 矮几上浓褐色的汤药袅袅散着清苦的白雾。 阑阳城下起雨来便绵绵没个尽头。 谢青绾大半个白日都在补觉,此刻等着药凉竟也没有犯困, 在辉辉灯火下聚精会神地读着那本民间志异。 厚重漆花的木门开了又阖, 有热意勃发的胸膛缓从她背后贴上来, 嗓音慵淡:“在看甚么。” 谢青绾耳根一麻,歪在美人榻云软的褥垫与圆枕间,慢吞吞地仰起脸来。 嗅到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掺着同她一样的干净皂香, 似乎是才沐浴过。 他今夜似乎清闲一些, 没有在书房批阅文折。 谢青绾合上手中的书册, 搁置在一旁的矮几上, 张开身上拥覆的雪绒毯任他手掌攀绕上来:“殿下忙完了?” 掌心软腰纤窄,盈盈不足一握。 力气也小,被两手卡牢了腰窝便无论如何都挣不开逃不掉,却偏偏又满心满眼地仰赖于他,一刻不见便要心心念念地去找。 会哭,会求,却唯独不知道远离。 还要自己住在笼子里。 顾宴容洗去了一身血气,像是将封着寒魄的凛冽与凶悍也融落一层。 他低眸仔细揉那一握纤腰,状似不经意般缓缓朝下,低低嗯了一声。 他一旦陷入某种对于她身体的专注中时,总会格外寡言一些。 谢青绾穿着最是单薄又柔软的寝衣,温度与触感轻易便能投递,她觉出一点微妙来,立时翻身要躲他的手。 才一动作,被那双骤然发力的手掌按回原处。 男人嗓音贴得极近,像是寒崖石径间回旋的冷叶与风雪,掺着难以分辨的微末笑意:“果真有力气了。” 谢青绾抬眸,被他专注到近乎于某种兽类的锐利眼神惊得一悚,细指攥紧了绒毯一角。 她没有逃,反倒在他颈窝里嗅了又蹭,蔫在他怀里忧郁起来:“还没有好呢。” 又生怕他问起是哪里没有好,埋着脑袋闷声闷气道:“今日宫里来递了话,说明日乃是太后娘娘生辰宴最后一日,要一同到宫里用膳的。” 顾宴容兀自吻着她细腻颈线,听罢只不咸不淡道:“绾绾不想去,在府中睡上一整日也不要紧。” 他嗓音与吻一同下沉,惹得谢青绾细颤涟涟,无措地按住那绕玩着她襟带的长指:“可我想去,殿下。” 她仰起头来,含光浸水地凝望他:“好不好。” 顾宴容瞳仁间漆黑的墨色沸腾,目光定定将她攫住,未置可否。 谢青绾便全不讲循章法地吻他润泽的薄唇、骨感分明的鼻梁连同那双摄人的眼。 像是柔软的幼崽不具任何攻击性地亲近与舔.舐。 她唇瓣丰莹温凉,蹭在他唇角含糊不清道:“好不好嘛,殿下。” 古旧幽微的花与药香近在侧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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