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十这日,外头的事总算告一段落,贺泠午后就回了府。 他转过影壁,就看见垂花门外,贺劼坐着轮椅在院子里晃悠——之前苍溪山一行,虽找到了黎小姐所说的那位神医,但很可惜,他对贺劼所中的毒也没有办法。 贺劼如今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摇着轮椅在前院闲逛,看到贺泠进来,原本郁郁寡欢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点堪称幸灾乐祸的笑意来。 “回来了?”贺劼一扬声,打了个招呼,眼神有意无意地往院墙外眺了一眼。 贺泠脚步稍顿:“门口是谁的马车。” 贺劼似笑非笑:“反正不是明华公主的。” 贺劼:“……” 他继续往内院走:“是黎家的?” 贺劼挑了一下眉,算是承认了。 贺泠便蹙起了眉头。 其实贺家和黎家从来没有什么婚约,不过是贺巍洲年轻刚成婚那会儿,在外头到处和人家约定儿女姻缘,好像担心他的儿子将来娶不到妻似的。如果那些玩笑话全都作数,那贺家三个儿子也不够他早年找的那些亲家们分。 “三公子。”这时,西边长道上一个小厮快步跑了过来,因贺泠还住在贺府,他不喜下头的人在家中称他为“侯爷”,所以便还是称“三公子”。 “何事。” “夫人在西苑待客,叫您去兰亭作陪呢。” 西苑有个湖,湖边有一座亭子,取名为兰亭。如今正是三月中旬,气候最是宜人,在湖边凉亭中闲坐,湖心微风一荡,人霎时间便落个满袖春风。 贺泠随小厮到兰亭的时候,贺夫人已经不在亭中了,蓟姨娘也不在,只有黎二小姐并她的贴身丫鬟,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只小小的游船上,黎二小姐含羞带怯地朝他笑。 贺泠的脚步在兰亭外停下,遥遥看着游船上的两个人。 黎小姐见他停下步子,笑容略微收了收,朝他婀娜多姿地行了一个礼:“侯爷。” “黎二小姐。”贺泠站得远远的,语调和他面无表情的脸色一样,莫名有些冷。 黎小姐不知为何脸上烫了烫,过了一会儿才又出声:“贺夫人说春来湖上景色极好,不知……侯爷可愿同赏?” 按理说贺夫人事先交代过要作陪,那么无论出于礼数还是孝道,他都不应该拒绝。可这会儿他雕像一般矗立在岸边,一动不动,对黎小姐的邀请充耳不闻。 黎小姐有些尴尬,她急忙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脚下突然一滑,连一声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来,整个人就“扑通”一声,一头栽进了水里。 丫鬟一下子叫出声:“小姐!快来人,救人啊!” * 自打贺泠去年去了苍溪山,姜娆再也没出过宫,不是她不想,而是皇后下了狠心,坚决不准她再凑到贺家人跟前去了。 贺泠从北境回来这两天,她还一次都没见到过人,也不知道他受伤了没,黑了还是瘦了。 红叶进门的时候,姜娆正撑着脑袋对着敞开的大门发呆。 红叶往门口一站,挡住了大半的天光,兜头给发呆的人罩下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公主,有个关于定远侯的消息,公主听不听。” 姜娆眯了眯眼,对着面前背光的黑影子,猛然回神似的直起身,飞快点了点头:“听听听!什么消息?” 红叶边往里走,边道:“听说昨个儿黎家那位小姐和她的姨娘又到贺府去了,结果不知怎么在贺府意外落了水……” 她说到这里故意停下,看姜娆的表情,姜娆果然一下子绷紧了面色,直直看着她。 红叶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续道:“落水不稀奇,公主不是之前跳进虞湖救了六皇子,还是侯爷抱回来的吗?”她扯去了别处,看姜娆瞩着她无声催促,她赶忙又扯回来,“不过那个黎二小姐就没公主您那么好的福气了,据说她落水的时候定远侯就在旁边,结果愣是没下去救人,公主你说好笑不好——” 红叶心道黎小姐怎么会这么巧也落水,先把人往坏处想了,这会儿忍不住有些幸灾乐祸,被姜娆睨了一眼,她才忙打住了话头,收敛了神色。 姜娆问:“那位黎小姐可要紧?” 红叶站直身子,摇摇头:“被及时救了起来,不打紧。” 姜娆点点头,松了口气的同时,眉眼轻弯了弯,到底还是有几分高兴的。 她高兴的时候没想到,贺泠正在存严堂受罚。 贺巍洲亲自掌刑,贺泠挨了五十鞭,整个后背皮开肉绽、血肉模糊,额上冷汗涔涔,可他的脊背却不曾弯过一分。 “你可知错!” “我何错之有。” 见贺泠拒不认错,贺巍洲扬了鞭子,可看着贺泠后背一片惨不忍睹,又不忍挥下去,终于无力地垂下手去:“贺家数代忠直,何曾出过你这样见死不救之人,若黎二姑娘有什么好歹,你这辈子良心能安稳吗?” 贺泠神色不动,声气儿因为后背密密麻麻的疼有些虚脱:“她不会死。”笃定说完,他又语气阴沉地接了一句,“她为何会落水,她自己清楚。” 贺巍洲目光一闪。 他只娶了秋英楠一人,贺家后宅素来清净,但这并不代表他对那些龌龊手段一无所知。 贺巍洲闭了闭眼:“黎家二姑娘不是这样的人。” 贺泠对此并不辩驳,他没说话,因为谁是什么样的人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紧要,都并不妨碍他做这样的选择。 贺巍洲心知黎家的女儿做不出算计贺泠的事,但那个蓟姨娘却未必,但见贺泠对此漠不关心,便知他心里明白,却根本不在意。 好半晌,贺巍洲才又出声:“黎二姑娘是个好姑娘,你不妨——” “父亲。”贺泠打断他,“就事论事,若该罚的罚过了,我就告退了。” 他说罢单手触地,支撑着作势要起身,贺巍洲急得一跺脚:“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莫非还念着五公主!” 贺泠身形一滞。 过了片刻,他似是低低笑了一声,那笑音因气力不济,听起来格外喑哑,无端有些涩然,他重新跪下去,抬头看着面前供奉着的列祖列宗的牌位:“父亲,身为贺家子嗣,为了贺家往后长久的安稳,贺泠愿……” 他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从虚空中汲取继续说下去的力气。 贺巍洲期待地看着他。 贺泠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些牌位,表情竟有些庄重,继续说道:“……永不娶妻。” 贺巍洲浑身一震:“你、你说什么……” * 贺巍洲那五十鞭子一点没放水,贺泠在府中休养了两日才能起身。 十四这日一早,贺劼追着踏雪进了归清院,一进院子见贺泠站在门边,摇椅轮的动作一顿:“三弟,你怎么起身了,伤要不要紧?” 归清院的院子里有一棵老槐树,不知长了多少年,贺家几辈人似乎都没怎么打理过,任由它枝岔横生,郁郁苍苍的粗干长枝谁也不服谁,各自伸长了脖子望向四荒八极,在院子里笼出了一方遮天蔽日的浓荫。 贺泠望着那片蔚然的槐荫,看也不看贺劼:“二哥有事?” “也没什么事……”贺劼含糊了一声,转头四下看,“踏雪又跑你院子里来了——踏雪!你干嘛呢,刨得脚上都是泥,到时候又往我床上爬!” 贺劼摇着轮椅气急败坏地往槐树下去,踏雪正在树下刨土。 到了近前,贺劼拎着踏雪的后勃颈将它一把揪起来:“你这捣蛋鬼,今天我非得——诶?这是什么?” 贺劼将踏雪扔到一边,弯腰在踏雪刨出来的土坑里拨弄了几下,挖出来一个被泥土裹着的东西。 他拨下外头那层泥,不太确定地问:“三弟,这是你埋的酒?” 贺泠皱了一下眉,总算正眼看了贺劼一眼,迈动尊步走过去:“我不喝酒。” 贺劼“咦”了声。酒坛子上似乎还有字,他将剩余的泥巴剥掉,一边剥一边一个字一个字念出声:“今——白——首,今白首?什么酒,没听说过……” 贺泠刚到贺劼身后,闻言只觉心口一阵剧烈的悸颤,他下意识循着贺劼的话朝酒坛看过去。 看到“今白首”三个模糊的字迹时,他耳畔“轰”一声,忽然失了聪一般,人声、风声、树叶沙沙声……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寥远而空茫,而另一个原本不存在的声音忽然由远及近地传过来。 “……这名字我取的,此酒世上独一无二,等将来我们两个老了,就把这坛酒挖出来,一起坐在院子里赏雪喝酒,多快活啊。” “三弟?三弟!” “主子!” 刑恩扶着猝然仰倒下去的人,惊慌无措,不知发生了什么,贺劼也将酒放到一边,急道:“是不是后背上的伤有什么反复?父亲下手也太狠了,快!快去叫大夫!” 刑恩刚要叫人,方才猝然昏过去的人这时睁开了眼。 “主子……主子!你醒了!” “……刑恩?”刚醒过来的人缓缓出声,语气居然带着一丝困惑。 刑恩一怔。 分明昏过去不足片刻,醒过来的人嗓子却嘶哑得厉害,好像沉睡了很久很久。
第134章 求赐婚(番外) 贺泠晕了一下忽然又醒过来,刑恩就暂且将请大夫的事扔到了一边,他本来急得团团转,有一箩筐的废话要关心,却见贺泠的眼神陡然变了,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刑恩一时呆住。 被贺劼扔到一边的踏雪这时忽然“喵”地叫了一声,它慢条斯理地走到贺泠脚下,仰着毛茸茸的脑袋端详了他一会儿,突然跳起前爪,抓着贺泠的袍摆就要往他身上爬。 “踏雪!”贺劼立马呵了一声,贺泠喜洁,而这小畜生这会儿爪子上全是泥巴。 “踏泥”又‘喵’了一声,婉转撒娇似的,回头看贺劼一眼,又回头重新仰头看着贺泠腰间。 贺泠神思混沌,当时顾不上脚下的小家伙,贺劼却顺着踏雪看过去,看到了贺泠腰间的东西——一枚香囊。 这香囊去苍溪山的时候贺泠也随身带着,他问过他,所以知道香囊的来历。 贺劼道:“它这是从香囊上嗅出五公主的味了,这小畜生,还真是——”贺劼话音猝然一顿,“三弟,你……” 耳边乱七八糟的声音终于各归各位,贺泠神魂稍稍回笼,只在贺劼的话中捕捉到了三个字——五公主。 他薄唇轻启,忽地吐出两个大逆不道的字来:“……娆娆。” 贺劼和刑恩俱是脸色大变,贺劼能做出翻墙欲揍公主的事,胆子不是一般的大,到底比刑恩先整理好了心中的惊骇,他张了张嘴,只觉得自己这个三弟如此可怜,从小被逼着读书不说,克己复礼了十几年,到头来就连娶媳妇也娶不到心爱的人,弄得人如今都魔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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