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大家都很害怕高溶,但作为高家人,有要求天子的时候,大家也会壮着胆子开口。有过几次经验之后,高溶自然能看出来见他的‘亲戚们’是不是有求于他...对此他没什么好感,也没什么恶感。 他和这些‘亲戚’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这些人求他,这本身也是皇权存在的证明。若真有一日,没一个人求他了,这只能说明他是个没有权力的假皇帝。 高泸又客气了几句,然后才说了自己的目的:“官家身边尚宫局有一姓杨的女官,臣、臣有心聘其为侧妃......” 气氛一下冷凝起来了。 高泸一开始没意识到气氛变冷了,因为高溶本来就不说话,就是他在那里说的。但当他说完之后,迟迟等不到一个回答,阁内连宫人的呼吸声都听得见时,他隐约感到不对劲了。 “官家?” 高溶神色不变,只是看着他:“怎么就动了这个念头了?只当日一面就...?” 高泸忙答道:“也不只是当日一面,原是臣去岁冬日,曾在汝州有一面之缘。” 当时就存了心思,只是偶然遇到,没了人家女孩儿的消息,这才不了了之的。 高溶似乎是觉得这很有意思一样,轻轻笑了笑:“‘一面之缘’?缘分么...你回去罢,这几日就不要出门了。” 王荣在一旁,尽量不让自己表情外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至于轻描淡写中,汉王世子就这样被关了禁闭...面见官家的时候有失仪之处,惹了官家不喜,不过是被罚禁足,这不是已经很幸运了吗?要感谢官家宽仁才是! ...... 说实在的,王荣心里觉得汉王世子也挺倒霉的,只不过是想求一个女官为侧妃,谁能相一下撞到了铁板上! 宗室子弟纳女官,这种事其实是有先例的...高晋一朝,就曾一次性让十来位宗室子弟或纳或娶了女官。据说这是有监视意味的,但不管怎么说,女官做妻妾,这在现在的宗室,还不算忌讳。 不过看着高泸惶恐地离开,王荣也不同情他...他哪有余地同情人家啊!人家这会儿离宫了,剩下的可不就是他们这些人的事儿了! 高溶一言不发,就在王荣提着心的时候,他才道:“他说‘缘分’,王荣,你说说,那是什么缘分?”
第90章 第二日,批阅奏…… 第二日,批阅奏疏时,高溶时不时看杨宜君一眼。 等到奏疏批阅完毕,杨宜君替高溶整理文具等物时。忽然道:“十七娘今年多大年纪?” 自从微服那一日后,高溶便呼杨宜君为‘十七娘’了。高溶身边的人都听的真真的,却没有一个人说过一句闲话,私下都没有。这群人精对此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精明,在事情过明路之前他们可都小心着! 杨宜君轻声:“回禀官家,虚岁二十。” 就是十九岁了。 “真是青春好年华,如此磋磨在宫中,不觉空掷了?”高溶曲起指节,轻敲在龙案上,慢慢道:“说起来这也是一桩事故,昨日汉王世子与朕说,要纳你做侧妃...” 杨宜君眼皮也未眨一下,平静的很...他知道,眼前的燕国天子,绝对没有将自己许给一位宗室子弟为妾室。既然是已经很清楚的事了,她的平静自然是真的平静,没有一丝作伪。 “怎么,不说话了,是羞了?”高溶定神看着杨宜君:“说起来,我那七哥倒是与十七娘你有些缘分,说是去岁冬天,与你在汝州曾有过一面之缘。你来说说看,这是缘分吗?” “自然不是的。”杨宜君这才开口,一口否决了‘缘分’之说:“好教官家知道,见过一面,再见一面的人太多了,若是见过两面便是‘缘分’,那天下有缘分的人就太多了。” “你这话忒无情了。”高溶似乎是觉得这很有意思,眼里有了些笑意,一旁王荣心里称奇。昨天官家你问同样的话,我也否了缘分之说,您可不是这模样!@轻@吻@书@屋@独@家@整@理@ “要知道,汉王世子可对你动了姻缘之念...见了一面便有姻缘之念,之后偏偏还能再见第二面,这不是缘分?杂剧话本里,这般奇情,便能敷衍出好些故事了。” 杨宜君神色清泠泠,站在下首位置说话,此时正是上午阳光穿窗而过,明亮而不强烈,衬得她皮肤如冰似雪。 杨宜君语气傲然:“回禀官家,臣女倒是未想过这遭,只是见了臣女一面,动姻缘之念的人自然便多...只觉得不过是见色起意,大概称不得什么缘分吧。” 是的,这完全是杨宜君擅长的领域,从她十三四岁起,就仿佛是一朵花开了,引来了许多蜂蝶。别的女子会因为一个周正的富贵公子倾心,便轻易托付芳心,甚至来不及分辨自己是真的喜欢,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少女怀春,无处寄托情意。而杨宜君,她可不会! 怎么说呢,王荣听了也是惊了,很想说这个小娘子也太不要脸了吧,这样的话也能说出口。但再仔细看看这小娘子,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问题。人家说这话算不得不要脸、说大话,充其量是说话太实在了。 有些话就算是真话,也不禁这么说啊。 高溶似乎是被这话逗乐了,轻笑了一声,招手道:“十七娘近前来,我看看你——此言由十七娘说来,倒真是让人无从指摘了。” 这个时候,好像整个迎春阁的气氛都便好了,肉眼可见的轻松。在阁中伺候的宫人,皮子也松了松。 很快高溶就又看着杨宜君问她:“你是不愿意与人为妾,才说没缘分的么?” “不是。”杨宜君答得干脆。 “所以,便是与你个王妃,你也不做?”高溶低着头,从一旁拿过一只如意,细细摩挲着,仿佛这如意是什么了不起的宝物一样。 “自然是不做的。”杨宜君说的是真话,但能信这真话的人不多。 高溶只是不置可否,道:“连亲王世子都瞧不中,也不知十七娘到底瞧得中什么样的男子。不如十七娘与我说了,我也好与十七娘留意。” 官家给女官赐婚的事并不算离奇,就高溶的亲爹高齐,他那会儿就曾经帮自己很欣赏的一位女官点了一位新科进士做夫婿!据说是女官随着他去看新科进士,自己瞧中的!又打听到这位新科进士并未娶妻,便求了他赐婚。 如今这段事都编成杂剧了! 可这时候高溶说这话有积分真、几分假?别说是王荣一干人不拿这话当真了,就是杨宜君自己,也知道他这是在反着说话。 “不知官家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杨宜君其实并不觉得高溶说到这些让她压力很大,相反,她有一种‘终于来了’的轻松。 高溶扔下如意,看她:“假话怎么说。” “假话便是,臣女的心上人需得是盖世大英雄,有朝一日遇见,能叫臣女有‘愿托乔木’之言语。”‘愿托乔木’是红拂夜奔的典故了,红拂女夜奔李靖,便有此说。这也是杨宜君最讨厌的!红拂女能自主追求自己想要的,这很好,可是这样的自主性,还是用来达成‘丝萝托乔木’的愿望了。 这当然不是红拂女的问题,乱世中她一个小女子,如此才是真实的。 但这改变不了杨宜君的可惜。 高溶依旧不动,说:“真话又怎么说。” “真话便是,臣女对姻缘向来不大上心,想来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要是没有,倒也不错。”杨宜君想要实现自我价值,成亲嫁人就是一道‘陷阱’,她如果真的成了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这个时代不是后世,这个时代没有给她留太多可能。 这次沉默就很久了,没有人敢发出一点儿声,王荣简直没想到杨宜君敢做出这种回答。他是听说过杨宜君的一些说,据说她是对姻缘没有兴趣,只想以旧唐宋家姐妹为榜样,靠着自己的才学立足、显亲扬名。 但王荣根本没把这些放在心里,在他看来这都是痴话!哪有芳华年纪的女子心里如槁木死灰一样,对嫁人,对结婚生子,一点儿期待都没有呢?或许是过去那些男子她都看不上,又或许是有别的缘故教她对婚姻有了不好的看法...总之,遇到合适的人,那些痴话就不用再提了。 至于合适的人是谁,王荣是不作他想,也不能作他想的。 高溶仔仔细细地看着杨宜君,从上到下,然后看到她的眼睛里,似乎是在确认她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良久才嗤笑一声:“十七娘这般念头,倒是与寻常女子不同。” “若是与一般地须眉浊物,臣女便不说了,因为说了也不懂。但对着官家,便没什么不能说的——这世上人对女子格外苛刻,若女子做了妻子、母亲,那便是某氏、某母,再不是她自己了。” “臣女不愿那般,也不愿于世上走一遭,全是别人的故事,自己只是个模糊的影子。” “你这是在替天下女子不公?须知道,女子力弱,无论是农事战事,都是不如男子的,既有此别,便不能一概视之了。”高溶确实不是一般男子,说得出这样的话。 杨宜君睫羽轻动,语气很轻,但没有一点而迟疑软弱:“劳力不如劳心,当今之世道,还是劳力的世道,女子才不如男子!等到千年以后,说不得就是劳心之世了,到时候人人劳心,男女自然就一样了。” “十七娘这念头倒是很有趣,只是世上人都劳心,劳力之事该如何?”这样的话堪称是‘异想天开’了,但高溶却一点儿也不疑惑,一点儿也不觉得荒唐,既愿意听杨宜君说,也能接受。 “劳力之事有工具啊!上古时,人们以木、骨做耒耜,何如后人用金做耒耜?再后来,还有更复杂的工具,还用上了牛耕之类...若叫上古之人见如今,怕是会惊怔于如今的百工之器物罢。” “古人见今人如此,今人见后人又如何呢?” 一会儿高溶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可是当今不是后世,十七娘是当今之人,不是后世之人。” “正是如此,所以臣女并未替天下女子不公,只是替自己不公!天下女子之心智与男子原本是一般的,只不过因是女儿家,少受教导,所以看上去有不足。再加上气力不足,便只能相夫教子,如此而已。” “可是臣女不是,臣女或许气力依旧不足与男子相比,可骑马射箭,甚至于武技,臣女都是来得的!至于‘劳心’的本事,不是臣女夸口,本就是大多数男子都不如我的。” “不是夸口,算什么夸口呢...十七娘的本事我见过,确实是将世上男子都比下去了。”高溶是这样说的,但旁人却听不到一点儿夸赞的意思。 “罢了,这一会儿与你说了许多,朕乏了,十七娘也去了罢。”高溶忽然突兀地摆了摆手,指了指外头,似乎是赶人的意思。 这在过去是没有过的,自从杨宜君伴驾开始,都是‘早出晚归’,不到点根本走不脱,甚至到了点都会被王荣以各种理由多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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