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个孩子似的。 他一愣,发怔的工夫又被她偷去一杯酒, 要阻拦她已仰头饮尽, 浓郁的酒香溢满整个水榭,月光也在其中变得飘忽了。 “疏妍……” 他忍不住唤她,心知近来的一切已经快要将她压垮,阴平王宴请二使的动静闹得那样大, 她自不会不知道的;她却像彻底忘了这些烦心事,还在摇摇晃晃地扶着水榭的栏杆笑, 又伸手来扯他的袖口,说:“你不要拦我……” 顿一顿,又喃喃:“我只有它了……你不要拦我……” 这话说得人心里一酸,宋明真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牵起嘴角叱了妹妹一句“胡说”,又道:“什么叫只有它了?二哥不是还在陪着你么?” 她听后弯起眼睛笑、许多年都不曾露出这样稚气快活的情态,可其实眼睛依旧是很悲伤的,迂回,隐晦,不可告人。 “不一样的……” 她摇摇头。 “二哥有嫂嫂和孩子们了……不会同我最亲了。” ……啊。 宋明真哑然,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我想要一个同我最亲的人……” 她像并没察觉哥哥的无措,又继续含混地说下去。 “就是……可以经常见到……或者即便见不到,心里也会经常想起我的人……” 她又去给自己倒酒了,得了又不喝,只捏着金杯伏在栏杆上看着水面破碎的月光。 “我没见过我母亲,如果她还在,应该就是这个人了……也不知道她会怎样做母亲,是不是跟万氏一样,那般溺爱自己的孩子……” “哎,说到万氏……其实她也就只在我们眼中不好,在她自己的子女眼中该是很好的吧?……那样偏宠他们,什么都为他们争,即便做了错事也不责难,转头便替他们料理收拾……” 她开始颠三倒四了。 “二哥哥你说,这世上的事是不是很不公平?” 她又突然发问,可却似乎并不期待旁人的回答。 “本来就什么都有的人,还会继续得到更多……而那些本来就两手空空的人,反而却要被抢走最后一点可贵的东西……” 金杯微微摇晃,她又将酒饮尽了。 “就好比那位永安县主……” “她都已经有那么多东西了……健在的母亲,疼爱她的父王,与生俱来的尊贵,年轻美丽的容貌……” “……做什么还要同我抢呢?” “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只有、只有……” 滴答。 她的眼泪坠落在自己的手背。 “疏妍……” 宋明真的心忽被狠狠攥住、接着又在沉闷的窒息里被一刻不停地又掐又拧,他不会不知道妹妹那句“只有”之后要接的是什么,而那个不可说的人如今也要彻底与她无关了。 “我其实也不是很贪心的,一定要他怎么样……” 泪水继续静默地从眼眶中跌落,她的绝望从不吵闹。 “就只是,就只是希望他能记得我……如果得闲,可以来看看我。” “你们之前一同来陪我过生辰,那样就很好……他也不用多说什么,就是,在这里就很好……” “他会在的,”宋明真有些扛不住那样的疼痛,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她,“我也会在的——我们还是会一样经常来看你,心里也都会一直想着你,他……” “不是的……” 她又摇起头了,相比他的急切,她显得坦然又通透。 “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他要走了。” 滴答。 “他也应该走了……” 她的肩膀微微缩了缩,自己抱住自己的手臂。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八年……我只是一直不敢面对,只是……一直没有准备好……” “可现在是时候了。” 她的语气忽而坚决了一些,也不知是在同他说、还是在同自己说。 “我不能把一切都丢给他的……他很累了。” “……他也需要休息。” 杂乱无章的话语毫无条理,可宋明真却都一一听懂了——他的妹妹一直是这样懂事的,即便一生都在不断被辜负、也始终留有那样一个明净的角落去盛放那些本不该由她背负的东西。 “我其实也想通了……从上次宫宴到今日,一直在想……” “他并不是我的,我还没有好到值得上天把他赐给我,所以大约也说不上什么失去……也许过去曾有那么短暂的几天属于我……可后来,后来……” 她又沉默下去了,宁静的水榭一瞬无声,只有夏夜的晚风徐徐吹过无花的梅树发出簌簌的声响,没人知道那一片摇曳的树影间从何时起便立着一个人影,深紫的广袖始终低垂,右目之下漂亮的小痣如同眼泪将落未落。 “后来,我后悔了……” 她的声音也带着泪,经年的苦涩早已变成麻木和茫然。 “我不该嫁到宫中来的,当初就该留在颍川……要么一直等、等到他回来……要么索性,同夫人一起走了……” “可是……” 她又停住了,这回“可是”之后的话宋明真猜不到,他深吸一口气平复自己凌乱的呼吸,又强忍鼻酸地问妹妹:“……可是什么?” “可是我告诉过自己不能后悔……” 她这回很乖,顺着他的话答下去了。 “父亲不能逼我进宫,先帝也不能……即便他们锁着我,即便他们央求我……世上的生路那样难走,可死路却总很易寻……我不怕什么,那时死了才最干净。” “可我总想……我爱他。” “不是怯懦软弱地爱他,也不是偏狭自利地爱他……我可以替他去做很多事,很多,他那时没来得及做完的事。” 咔嚓。 是谁失控的手折断了花枝。 “疏妍……” 宋明真的眼眶红了,七尺男儿也终于在这一刻落下眼泪,他看着妹妹的侧影却不敢伸手碰她,也许那时他也知道她就快要破碎了。 “你为何从没同我说起……你是为了三哥……” 她又一笑,此刻的豁达才最凄美,柔弱的肩膀那么瘦削,可其实已经扛着千钧重担独自走了许多年。 “说什么呢?” 她反问。 “原本也不是为了他,只是为我自己罢了……我想做个稍好些的人,那时我想,这样在我死后就有脸去见他了。” 说到这里她被自己逗笑了,大抵也觉得这念头颇有些傻气,手中的金杯被随手丢在地上,清脆的响声在这片静谧中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现在也一样,我还是应当做些好事……” 她说。 “我已经被困在这里了、走不了,可他跟我不一样……我既与他有缘无份,便该放他走……” “阴平王的女儿未必不好,也许他们才是佳偶天成,而我只是他犯过的一个错……这几天我想,我该盼她好一些、再好一些,这样才算与他般配,他往后的日子才能过得顺遂——你也知道的,他以前,一直过得很辛苦……” “疏妍——” 宋明真终于不忍再听下去、不顾君臣之礼上前一把将妹妹抱进怀里,那一刻他才感到她有多么瘦,像是一朵不合时令的花,还未好好盛开过便被冷雨摧折到枯萎了。 “二哥哥……” 她在叹息,可是语气又像透着一些满足,也许真的太久没有人拥抱过她了,她的肢体感到一阵陌生的局促和僵硬——谁会知道呢?这么多年她都是一个人过来的,寂寂深宫无边无际,每一个渴望陪伴的夜晚她都只能独自蜷缩在珠翠锦绣的帷帐深处,冰冷的枕衾与她为伴,没人记得她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 此刻她用微微颤抖的手抱住哥哥,在他久违的怀抱里汲取短暂的温暖,目光却在他身后投向很远很远的地方,看到梅林之外前梁帝宫遗留的古楼——她记得她曾亲自为它取过名字,树色葱郁若黛色青山,依稀叫作……“望山楼”。 “望山……” 谜语般的自嘲是带笑的,可惜这世上并非人人都能如他一般轻而易举解开她的密语,她也再不会像少年时那般喜爱埋藏婉转的心事,皆因自知从此之后再不会有人在意捡拾。 ——可她的确见过春山的。 仲春时节莺飞草长,繁花满枝郁郁青青,她在那样的幻景中终日流连、为了再靠近一步而不惜经年累月跋山涉水,最终又偏偏因此与之背道而驰——越拼尽全力,越遥不可及。 我其实真的真的很不甘心。 可我知道……我该送你走了。
第129章 ……可他又偏在那夜来了。 二哥比她更贪杯、将她为自己备的酒都饮尽了, 她想今夜横竖已荒唐至此、也不在乎更不像样几分,于是召来宫人奉上佳酿数坛、兼而又传了笔墨,酒香与墨香一同在水榭间飘散, 乍一瞧好像是个很美妙的夜晚。 “传笔墨做甚……” 二哥喝得满面通红,人趴在石案上烂醉如泥。 “你要想法子逃……” “别……别被他们缠住了……” 他已不知天地为何物, 借酒消愁愁更愁、比她这个正主还扛不住事;她嘴上笑着应、又令宫人将他扶回宿卫休息, 朝华凑到近前看着同样神思恍惚的她,劝:“太后……咱们回吧。” 她摇摇头,摆手让众人都退下,寂寥的梅林合该只剩她一个人, 她忙得很, 还有一旨诏书要亲自写呢。 “惟尔阴平王卫弼之女, 庆成礼训,柔嘉淑顺, 雍和粹纯, 克娴内则,着即……” 她的笔摇摇晃晃,其实当时已醉得不太能站稳, 文书一类的杂务本不必她亲自做,此刻也大可挥手召来女官近臣记录誊抄——可这是给他赐婚的御诏, 无论如何简陋也算她与他之间的一个结果, 她不可假手于人,总要自己好好同他道别。 说来她自幼读书不少、入宫以后更随先帝学了许多治世道理,如今的品性正像一个君子、万事求诸己而不求诸人——她用了那么多美好的语辞去赞誉一个自己仅有几面之缘的、将要成为他妻子的女子,虽则心底也难免有几分酸涩怨怼, 可终归……亦是发乎于心的祝愿。 ——他定要过得好一些。 战场之上刀枪无眼,身为武将本该早些娶妻生子……他要有温柔贤明的妻子, 要有乖巧聪明的孩子……他们可以如她过去所愿的那样长长久久地陪在他身边,将他过去独自经历的冷霜寒雪一一拂去。 不要像她……总是孤家寡人。 她写得专注极了,平稳的笔下没有一丝讹误,所有战栗和悲伤都隐蔽在繁复的笔划里,横竖撇捺皆一丝不苟;可惜行文未半水榭外便传来一阵脚步声,来人的身影遮住朗润的月色,她的眼有些看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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