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次他会在的,只要有他在一切都会变得不同,她笃信他更胜于世上的一切,那时便压下了心底隐约的忐忑,应:“好……都听你的。” 他那时环着她的手微微一紧,大约也能感到她对他全心的信任,月色潺潺之下他们彼此依偎,她想自己这一生求的也不过就是这平淡的宁静而已。 “我会保护你……” 他在她耳边说着,而实际即便他不说她也从不怀疑他会让自己身边所有人安然无恙。 “疏妍……你一定会平安无事。” 大江滚滚向东而去,所谓南北之隔不过只是人言虚设,长安与金陵相去无几,在这萧条惨淡的人间无非都是一般破落。 “济儿——济儿——” 撕心裂肺的高呼不时从宫闱深处传出,往来宫人皆知那是摄政王钟曷不堪其子钟济被杀之痛而心智大乱,帝宫之中草木渐深,连曾属于睿宗的甘露殿也不能再传出琵琶舞乐,这被江南百姓视作腹心性命的西都长安其实早已沦为一座死城。 “舅父……” 宫灯摇曳间一道人影向钟曷走去了,还是一样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还是一样衣衫不整面无血色,当初的秦王卫铮有一双鹰隼般锐利透亮的眼,如今虽被风沙磨得有些混沌、却依旧能看清这世上的许多东西。 “我们降吧……” 他跪坐在自己舅父面前,脱去了一身可笑的龙袍,神情却是平生从未有过的轻松畅然。 “你我受迫随胡虏屠城、早已是天下人眼中的千古罪人……拓那可用人命逼退方献亭一时,日后却终究无法久据中原……” “舅父……我们做错了……” “就此……收手吧。” 元月的风在温软江南是春寒料峭,而在肃杀的江北中原却是冰冷刺骨,破败的宫殿宛如凄凉的坟场,只有枯朽的尸骨才会在此日夜长眠。 “混账——” 疯狂的嘶吼忽而炸响、另还伴随着一声响亮的耳光,原本沉浸在痛苦中的钟曷在听到“方”之一字的瞬间便怒不可遏,目眦欲裂的模样瞧着便像个可悲的恶鬼。 “谁准你在我面前提他——” “他杀了济儿——我亦要杀了他为济儿报仇——” 他忽而暴起,从腰间抽出长剑胡乱在烛火摇曳的殿中砍杀起来,陈旧的青铜树灯被砍碎成几截、坠落在地时不断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 “啊——” 卫铮只麻木地看着、直到钟曷终于力竭嘶吼一声跪倒在地,衰败的身体紧紧蜷缩成一团,断续的呜咽便似垂死的老兽一般绝望。 他明白的……舅父眼下看似是在为其子之死不平,实则却不过是因步入死地而惊厥悲鸣——为利所惑的失心之人屠尽几城几池,事到如今还会将谁的生死放在眼里?他唯一在意的只有自己,扭曲的心魔会将人变成违天悖理的禽兽狗彘。 “方思齐以为他的儿子会赢么——” 钟曷仍在叫嚣。 “痴心妄想!” “即便我败了方贻之也不会有生路可走!” “他会死!他会为我的济儿陪葬——” “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大笑声在雄阔的殿宇内盘旋,交叠往复的回声恰似国之鼎盛时的群臣嵩呼,卫铮却只觉得自己是被千重鬼影牢牢包围,而舅父略显诡异的大笑又令他感到一阵更为强烈的心悸。 “方贻之,他……” 他有些疑惧地开口,舅父则忽在黑暗中抬头向他看来,被痛苦撕裂的脸上浮现恣肆的怪笑,所谓崩溃的末路或许便是事事颠倒人人痴狂。 “他要死了……” “他守了卫钦一辈子……如今就要被他的儿子杀死了……” 他似觉得十分畅意大快人心。 “过去我曾向金陵送过多少封密信要卫弼与我联手,他从无回音……可现在却变成他们来求我……” “方贻之到死也不会明白他们为何要杀他……他和颍川方氏……会被碾得连一丝残渣都留不下……”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像要断了气,用自己污秽的残喘嘲弄旁人清净的死路,某一刻卫铮忽而感到一阵空前强烈的愤怒与惊骇,以至于挣破了自己十年来不敢丢弃的伪装一把狠狠揪住了舅父钟曷的衣领,大声质问:“你们要做什么!” “你们究竟还要将这天下折腾成什么模样才甘心——” 凄厉的声音带着血泪,奈何钟曷却兀自大笑充耳不闻,呼啸的北风就要掀了这宫阙残存的檐宇,也或许不必它作怪这荒唐的人间已是满目疮痍寸草不生。 “‘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 钟曷低低地吟诵着,陈年之诗忽而在这面目全非的旧都被再次提起,无论谁人听了都会说是古往今来最绝妙的一次讽喻。 “他生时得到的东西太多了……死时……便注定什么都不能带走……” “他会声名狼藉地死去……生前所有仰他庇佑之人都会弃他而去……他们会把他踩在泥里……会将他的骂名传扬上千秋万代……” “他会先我一步下地狱!” “即便我死也要与他们所有人同归于尽——” “恨只恨他方思齐死得太早……” “他看不到……他的儿子和他的方氏……最终……会落得怎样一番下场……”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碰—— 一声巨响忽而从身后传来,是那破败的雕窗终于被暴烈的寒风吹得七零八落,无边的黑夜就在外面、气势汹汹将一切吞没,被困其中之人无论如何挣扎奔走也无法看到它的尽头。 卫铮颓然跌坐在原地。 ……面如死灰。
第167章 光祐三年元月廿一, 长安忽举十万兵向金陵宣战,越日得商州而东望,扬言百日之内必渡长江。 那是一场出乎全天下预料的战争。 北伐方歇不过三月, 江南江北都是民穷财尽环堵萧然,金陵再如何衰败也有此前新政之果作底, 长安却是日暮穷途败井颓垣没有半点依凭可言, 哪来的底气再同金陵缠斗? “钟曷是疯了……” 兵部之内诸将皆在,便是主司千机府的姜潮和娄风也一并来了,尚书方兴将主位让与主君方献亭,喃喃自语时眉头早已打成了死结。 “他自知已是无路可走, 便要同我们玉石俱焚——我军倒不惧与他们硬碰硬, 只是……” ……只是朝内的形势已无法支撑他们继续久战。 一来是粮草难以为继, 二来更是民心濒临溃散,人都说狗急跳墙穷寇莫追、长安此番分明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他们后手不利、若有差池必会招徕坊间更大的怨怒;眼下各地已暴丨动频生, 若积而成势则势必更加难以收拾,而若最后当真是腹背受敌四面楚歌,那…… “可我们总不能不打。” 宋明真忧虑地接口, 实不知该去哪里再寻第三条出路。 “长安无所顾忌,可我们却总要护着百姓——且不说他们能否打过大江一线, 便是让他们再次夺去金、梁、蒲三州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突厥王庭必记三州百姓归附我朝之恨, 焉能不杀之泄愤?” ……是的。 中原之地民怨亦盛、万千遗民早对钟曷卫铮恨之入骨,然当初南渡之时少壮之人多已过江、唯余老弱妇孺留于故地,即便愤恨也难斩木揭竿起义反抗、只能赤手空拳成为他人砧上鱼肉,实与金陵情势大不相同。 “今岁几镇节度所需粮饷都已下拨了么?” 一片僵持的沉默中方献亭忽而开了口, 一旁的方兴一愣,又拱手答:“尚未。” 他应了一声, 随后沉声道:“剑南广府平卢范阳四镇的饷例暂按不发,待战事平息再另清算——此事兵部不必过手,我会亲自去函。” 剑南广府如今是方大公子方云崇主事,至于平卢范阳则是谢辞的辖下,此二位都与方献亭私交甚笃、又一贯对朝廷所下之旨颇为顺从,想来便是如今对暂压饷例唯二不会以闹事为应的节度使了。 众人也都听懂了君侯的意思,心知这四镇暂压的饷例便是朝廷将迎之战的一切资费,只是钟曷卫铮已是孤注一掷、却不知这寥寥几十万贯的军饷又能让他们在前方支撑多久? “末将愿与君侯同往——” 沉沉的一声忽在席自响起,是打从进门便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娄风——他如今已是千机府副司、按理早已不算是军中之人,此时请战并不恰当,可众人都能感到那时他语气的坚定,没人怀疑只要君侯点头他便会跨上马背再上沙场。 “军中事有你弟弟,此番我将调南衙禁军随同北去,”方献亭摆了摆手,却并未被娄风当时一言打动,“你和姜潮留在金陵,我另有要事着你们去办。” 他语气平平神情冷硬、一言定音不可转圜,娄风默默低下头,不知君侯是当真有要务托付自己、还是心下仍不能真正宽宥他与先父当初在上枭谷那罪孽深重的一次背叛…… “……是。” 他不再坚持,恭顺地再次低头领命。 而实际方献亭并不曾像娄风以为的那样搪塞于他,他的确要将护送宋疏妍逃出台城的要务交予千机府。 世上不会有人比方献亭更清楚而今天下的形势,将要崩溃的不仅只有金陵、中原的一切更是残破凄凉触目惊心——北伐之时朝廷军每下一城都会见到累累白骨被弃道旁,百姓易子而食屡见不鲜,覆巢之下从无完卵,身在江南的百姓大多并不知晓一江之隔对岸是怎样一个人间地狱。 至于钟曷……鱼死网破于他固然是个结果,可如此仓促宣战也未免有些不智,突厥人同样伤了元气急于自保、应当更不会催促长安再有动作,除非他们的目的在除击垮江南民心外、更在…… 他闭了闭眼,原本打算过段时日再带疏妍离开江南,如今却恐没这个余裕再继续等下去——她已因增税之事饱受坊间诟病,如今大战又起、自然更易受到民怨波及,届时他又离朝在外鞭长莫及,谁都说不准金陵城内还会发生怎样的意外。 她必须走。 立刻,马上,现在就走。 “你要我一个人走?” 而宋疏妍却对他的决断深表异议。 “我们不是早就说好了,如果要走就一同回颍川去、你再也不会把我一个人抛下?” “何况战时不比平日,熹儿如今连寻常政务都未必接得稳,若在这个关口孤立无援他一个孩子又该如何支撑?” “我不能走!” 她鲜少会质疑他的决定、过去在大事上更几乎都会顺着他的安排,那次却难得与他意见相左起了争执,或许因有了身孕情绪也较往常更易激动,说话时声音不自觉就拔高了。 方献亭也知她那时心绪紊乱,只是两人是大白日在凤阳殿中议事、却不便被一门之隔的宫娥内侍察觉端倪,遂只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开口时语气也有几分急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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