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骊山射雕确系钟氏所设之局,只是他们本意并不在拉宋氏下水、而只盼能引方氏之人入穷巷——众所周知,当今陛下与晋国公方贺早生嫌隙,不满对方权势滔天左右朝政,倘若这回金雕真为方氏子弟所射、陛下必然趁机发难与他家好生算算陈年旧账,届时钟氏一党群狼扑虎一拥而上,未必不能将他颍川方氏扯落云端、永世不得翻身。 “舅父还是低估了方贻之,”卫铮似笑非笑地接了口,异色的瞳孔暗光频闪,“当日他四弟本已有意射雕、却在最后关头被他制止,想来是已看出其中有诈……若非后来那宋子邱现身突然又动作太快,此番你我心血恐终要付诸东流……” 钟曷闻言眯了眯眼,口中又默念了一遍方献亭的名字,俄而叹曰:“那方贻之确乃人中龙凤,我亦知殿下甚爱其才,只是他若执意不肯为殿下所用,那便终为我等之心腹大患。” 卫铮焉能不明此理?他固然怨憎方贻之的执拗顽固,可同时却还敬服他的为人,或许父皇对颍川方氏也是这般又爱又恨——并非不知其风骨清正,只是恼恨不能将之牢牢握于掌中。 “他的事姑且不提,眼下如何用好宋氏这颗棋才是重中之重,”卫铮再次命人将酒斟满,手指在金杯一侧慢慢摩搽,“依舅父之见……可还有机会以小搏大?” 以小搏大? 钟曷微微挑眉,深思片刻后忽而悠悠一笑。 的确……金陵宋氏虽是江南第一望族,可与颍川方氏相较却实在微不足道——自诩清流的酸腐文臣有何可惧,哪里比得上那手握兵权的铁血将门来得骇人?幸而他们也不算全无用处,或许可以四两拨千斤再将方氏拉下马…… ——那方献亭不是跟宋子邱走得很近么?听闻这回在骊山还救了一个宋氏的女儿,那便不如将宋氏和方氏捆死在一处,让天子深信这名声在外的江南清流也早已成了方氏的马前卒,结党之罪再并上逼宫谋逆,还怕天子对他颍川方氏不动杀心么? 只是…… “若方氏为求自保、当机立断与宋氏划清界限呢?”钟曷眉头紧锁,眼中疑虑颇深,“宋澹宋泊毕竟不曾在朝政上公然支持过方党,以区区儿女私交论未免也难取信于人。” “这便是赌。” 卫铮挑眉一笑,再次仰头饮尽杯中酒。 “赌他方氏之人不忍眼看自己眼中的忠良凋敝,也赌我父皇对方氏的那颗忌惮之心,”他的声音忽而低沉下去,语气既有几分狠绝又有几分叹息,“皇兄如今已立身悬崖之畔,这一关若过不去便唯有等着被废,我赌他必殊死一搏、拉拢江南一系以众臣之谏迫父皇宽赦,可……” “可他拥有越多的人心,便越是会为君主所忌,”钟曷至此终于垂目而笑,再看向自己的好侄儿时眼中便露出浓浓的欣慰之色,“殿下高瞻远瞩思虑周详,他日若登大位必将成为名垂千古的一代圣君。” 卫铮闻言失笑、口中只说舅父过誉,心下却同样渴望登上那至高之位睥睨天下——非独贪爱权势富贵,也因心怀万里河山,他胸臆间同样有缔造盛世的愿景,皇兄身体孱弱、如今膝下又只有一个卑贱奴婢所生的庶子,即便称皇又能如何?方氏难道还能保他长命百岁? 自古立贤立长都是难题,事关王朝霸业,他终难免要奋力搏上一搏,只是…… 卫铮再次缓缓执起金杯,静静看着胡姬斟酒时眼风又不动声色地从舅父钟曷身上扫过,某一刻也有一丝游移悄悄闪过,或与方氏之人多年来的所思所忧不谋而合。 所谓外戚之患…… 也罢……且等他坐上那个位置再腾出手来慢慢思量吧。
第32章 又两日后, 宋澹终于离宫返家。 自骊山归长安算起,这位朝廷正四品尚书左丞已在宫禁中被锁了整整五日,归家入门时一身绯服微微散发臭气、总是束得端端正正的发冠也早歪斜得不成样子, 江南第一望族出身的文士清流大概此生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窘迫之态,人一坐进雅言堂便用微微颤抖的手捧杯牛饮, 实是失了不少风流雅韵。 “大哥……” 万氏一边哭一边指挥家中婢女给主君取热帕子来, 宋泊则在一干恼人的声音里半蹲在兄长身边急切地问及宫中境况。 “陛下可曾说了什么?如今……如今形势如何?” 宋澹沉默不语、连眼睛都不曾眨上一眨,静默的模样全似个泥塑的假人,半晌过后方才缓缓搁下手中茶盏,回头看向弟弟, 眼中晦色宛如山雨欲来。 “仲汲……” 他连声音都在微微打颤。 “长安……恐要大乱了。” 千因万由归结到底还是都牵在东宫那位殿下身上。 说来储君今岁过得委实坎坷, 前不久才因棣州水患一事被罚在太极宫前长跪六个时辰, 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便又摊上骊山金雕的糊涂官司,本就孱弱的身体哪经得住这般折腾, 据说回宫当日便被刺激得吐了血。 天子却似乎对这个儿子并无多少爱怜之心, 仍将他和一干东宫属臣传至甘露殿外听问,宋澹作为事主之一也在其中,眼见寒冬腊月冷气袭人、一国储君便在大庭广众之下再次受辱长跪, 还要为了一桩根本莫须有的罪名奋力陈情。 “父皇——” 他在甘露殿外暴烈的寒风中拜而高呼。 “儿臣自幼仰承天恩习圣贤之道,既入东宫为储, 更无一日敢不踔厉正心三省吾身——先而为臣, 敢称尽诚竭节;后而为子,自认入孝出悌。” “儿臣绝无忤逆犯上不忠不孝之心——恳请父皇明鉴——” 力竭之声宛如杜鹃啼血,被寒风一卷又飘得七零八落了,此等光景令无关之人也难免唏嘘慨叹, 无奈一门之隔的天子却是心如铁石异常决绝。 他仍在盛怒之中,大抵是被太子陈冤的高呼吵得烦了, 一出甘露殿便狠狠一脚踹在他的心窝,肥硕的脸因怒气上涌而涨得通红。 “好,好一个尽诚竭节入孝出悌!” 天子怒喝之声在大殿前回荡。 “那你说!那金雕腹中细绢是何人所写?——‘天命所归,宜登大位’,若不是你妄生邪念,莫非还是上天在逼朕退位不成!” 太子已被这狠狠一脚踹翻在地、面色惨白地吐出一口鲜血,左右属臣见状无不大惊、一边扶人一边转头向天子伸冤求情;这等群臣簇拥的场面却更激怒了天子,只见卫峋随手从身旁禁军腰间拔出一把利剑,指向太子时神情已显出几分癫狂。 “冤情?他有何冤可诉?” “朕尚在此,尔等便欲另立新主!——好!朕今日便斩了这孽障以正视听人心,倒要看看他是哪般的‘天命所归’!” ……简直宛如一场闹剧。 宋澹跪在群臣之中,看着眼前这个谬妄乖戾的君主心中也感到阵阵陌生——他年二十九而登大位,承先帝之志平定边疆励精图治,更曾亲手开创瑞贤年间的太平盛世,文治武功皆为佼佼,万民称颂天下归心。 ——如今呢? 就像全然换了一个人……求仙问道大兴土木,宠信外戚荒废朝政,眼下对太子忌惮至此,反更说明其心羸弱、早不复年轻时那般激昂慷慨的壮志雄心。 他眼睁睁看着那利剑寸寸向太子逼近,某一刻也想舍身去拦、可最终却还是因顾念家族而作罢——那要命的金雕毕竟是子邱亲手射下,如今宋氏在天子眼中恐已是东宫一党,他本就百口莫辩无从解释,此刻若再上前袒护太子岂不更会触怒圣心? 宋氏仕宦清流……有些事纵然想做,却终归是力不从心。 ——可偏偏有人从不违心。 利剑插入血肉,触目的鲜红令人胆寒,他心头一颤,才见是晋国公方贺长身跪于储君身前,当世第一的名门武将有一万分余裕阻止天子那漏洞百出的一剑,可却偏偏放任它深深扎进自己的左肩,肃穆英俊的面容没露出哪怕一丝犹疑胆怯,那便是颍川方氏一宗之主,是普天之下最为忠贞清正的臣子。 “臣斗胆……”他的鲜血一滴滴落在冰冷的汉白玉地上,“……请陛下听太子一言。” 彼时宋澹心头巨震,却是忽而明白了何为真正的“自惭形秽”。 宋氏以清流自诩、他的父亲更有配享太庙之荣,可他却不敢与天子之怒相抗、无非顾惜己身性命一族兴衰;那位国公却并非如此,少时便可横刀立马忘身于外,而今依旧心明如镜不懈于内,盖其一生视家国重于性命,未尝吝于为之舍命。 “国公——” 众人大惊,纷纷围拢在他身侧察看伤势,他却只面色平静直视天子,血染紫服仍显雍容,卫峋回望他的表情则扭曲到无以复加。 “好,好……” 天子怒极而笑,原本紧握剑柄的手颓然松开,片刻之后再次看向太子,目光却变得更为冰冷凶狠。 “为君不君,为臣不臣,乱之本也……” “吾儿……果真贤孝。” 这一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宋澹已不得而知,他被北衙禁卫挟至北宫偏殿幽禁,此后一连数日皆未得天子宣召,只隐约听闻晋国公伤重不得不出宫将养,东宫亦大病一场、如今连床都下不得了。 他独自在无人的宫殿中徘徊,便如等待凌迟的囚徒般无计可施,同时眼前又不断闪过陛下与晋国公两厢对峙的场景,某种不安的预感已然呼之欲出。 第五日上天子终于驾临,屏退旁人独自走进殿中坐于长案之后,宋澹恭谨而拜、叩首后仍长久匍匐不曾抬头;天子依稀像是笑了一下,随即问:“宋卿何以长跪不起,又何以不敢抬头看朕?” ……声音似倦极。 宋澹两手叠于额前仍未起身,答:“臣乃戴罪之身……不敢冒犯天颜。” “戴罪?” 卫峋悠悠念着这两个字,意味格外深长。 “这么说,宋卿是承认令郎骊山射雕之事是受人指使了?” 这…… 宋澹心头一紧,惊悸之余又感到不可置信——虎毒尚不食子,陛下这样问却分明是要把东宫逼上绝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何以非要走到这步田地? “陛下……” 他已惶惶无言,殿内陷入一片长久的沉默。 天子却似并不很在意,宋澹听到头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大抵是陛下在用手指轻敲桌案。 “朕近来时常缅怀你的父亲……” 他忽而将话说远了。 “朕做太子时他曾是东宫属臣,正三品太子詹事,与朕一同历了不少风雨……” “后来朕登大位,他却自请入翰林院不贪权位,朕敬他克己奉公清风两袖,方赐配享太庙之荣……” 宋澹垂首听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你是他的儿子,朕盼你能承继他的风骨,”天子语气忽而加重,一字一句说得更慢,“天下自作聪明的人太多,总当自己殚诚毕虑理当青史留名,实则不过以忠义之名而行悖逆之实,终有一日会为天下所不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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