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原来竟不是这样。 它让我看到你,一日之内阅遍世上最好的东西,甚至知晓被人偏心袒护的滋味是何等甘美玄妙……然后又在漫长的等待之中将你夺走,告诉我一切都是虚妄,琼英也终究留不住那阵温柔孤冷的雪风。 什么“平芜尽处是春山”…… 方贻之……原来你也同我说了谎么?
第80章 宋疏妍病倒了。 听闻噩耗的当天便发起了高热, 此后一连数日皆缠绵病榻时睡时醒,梦里一时唤“外祖母”一时又唤“三哥”,听着教人心里难受;乔家上下无一人对此感到意外, 坠儿和崔妈妈更早防备着这一天到来,她们仔细地照料着她、更企盼这一病过后小姐心里积郁的苦痛便都能散去, 从此可再展颜去过往后的日子。 小半月后她才见好, 彼时秋末冬初的天已颇为寒凉,她在能下床的头一日便嘱咐坠儿代为打点行装,后者听了一愣,有些不安地问:“小姐这是……要回金陵去了么?” 诚然眼下乔家人对她的态度不甚热络, 可金陵那一大家子却分明更是豺狼虎豹, 如今小姐先后失了老太太和方侯庇佑, 还不被她那不像样的父亲和继母往死里折腾? “不……” 幸而宋疏妍并未作此想,披着衣裳望向窗外的模样显得凄清又寡淡。 “……我们去颍川。” 颍川? 坠儿微微一愣, 而后才明白小姐是要去见方夫人, 或许时至今日她依然不肯相信方侯已去,总要再去与他相干的地方走一走看一看才能死心。 “好,奴婢这就去……” 坠儿又忽而想哭了, 心知这一病过后小姐不单没有放下过往反而更加重了心底的执念,而她们这些左右之人半点忙也帮不上, 不过都只能跟着干着急罢了。 若是此刻二公子在就好了…… 也不知他……是否还平安呢? 离家之前宋疏妍又去拜了舅舅舅母, 将外祖母所留财帛田产一应转交了出去,两位长辈相互对视一眼,各自的神情都是欢喜一半讶异一半。 “疏妍,你这是……” 舅舅有些犹疑, 语气也带了几分试探,宋疏妍本想对他笑一笑, 可实际却连那样的心力都没有了,只说:“是报答舅舅舅母的微薄谢礼,也算是我给侄儿侄女们的一点心意。” 她的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 “我自知这些年忝居家中给长辈添了不少麻烦,如今外祖母故去,更无颜再拿老人家的东西……只是此去不知何日再归钱塘,只盼舅舅舅母好生保重身体,阖族平安顺遂无有灾殃。” 这便是告别的话了,虽说语辞都沉静体面、可听在人耳里却又莫名有几分酸辛,她舅舅舅母也并非对她全无亲情,当时手上拿着被归还的若干家产心下也是五味杂陈;张氏定了定神,又抬目看了外甥女一眼,终还是道:“老太太生前最疼你,她留下的东西你还是带走些的好……出门在外总是不易,往后也总能用上的……” 这话又说得有几分体恤了,或许那时张氏也看出她已无处可去、同为女子更难免对她生出几分同情;宋疏妍却只摇头谢绝,心道自己连归处都难觅、又来贪这些钱帛做什么?起身再拜时神情终于又恢复成过往的淡泊,大概的确对很多事都不在意了。 自钱塘乘船北上,至颍川不过只需花去小半月工夫,坠儿和崔妈妈自是随行的,另还有丁岳一路小心护送。 “他可说过请你陪我至何时?” 宋疏妍问丁岳,口中那个轻飘飘的“他”字却重得令人心惊。 后者未答,大约此前的确不曾得到过确切的命令,她便淡淡一笑,说:“那便到我离开颍川之日吧……你便留在方氏,不必再陪我奔波周折了。” 她那时大病未愈,瘦弱的样子看着十分令人挂心,丁岳难免想起一年多前刚见这位小姐时的光景,彼时她大约刚与主君情定、一双眼睛比现在明亮得多,整个人看上去和煦又美丽。 “小人……” 他也不知该怎么答了。 她也不需要他答,在船上的这几日都十分安静,除了吃饭喝药便都一个人待在客舱里,窗子紧紧地闭着,像是半点不想听到江上的潮声;乘车入颍川时才终于又被打破平静,盖因眼见满城素缟比元彰七年西都之景更甚,而为百姓所悼念的那个人也与自己更加贴近了。 天下大乱风雨飘摇,方氏治下之城也终于显出几分动荡,左右往来多是新征从军的兵丁、其中大半都是十分年轻的脸孔,百姓已渐为惊惧所困、到处都能听到悲痛欲绝的哭声。 车牖再次紧闭,她同样在车内无声痛哭,此生从未有哪一刻感到过如此之深的绝望和无力,而其实那时即便不入方氏之门她也深知……自己已永远失去那个人了。 入故邸时府宅之内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这里便同那座她只去过一次的长安晋国公府一般肃穆威严,甚至连处处高悬的丧幡也如那时一般凄凉惨淡,不知何故这一天下至贵之门竟总是祸患缠身灾厄不断,或许他们的确将一切都舍给了世人,留给自己的便只有一片萧瑟的雪白。 丁岳引她缓步入内,过庭院后才见有若干方氏族人跪于堂屋之上,她们大多都是女眷、只偶尔才有几个年纪很小的孩童、约莫都不过十岁,压抑哀恸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原来是正在拜那“奠”字之前整整一排男子的衣冠。 ……衣冠。 关内一败伤筋动骨,眼下朝廷军已全线退至乌水以南,叛军和突厥人占据陇右全境和关内半壁,朝中已无人能率兵至上枭谷为那一万舍身殉国的神略将士敛尸——他们为护身后万万生民而死,死后尸骨却终不能还乡,或许将被大漠的风沙渐渐掩埋,也或许会被凶恶的胡虏凌丨虐羞辱。 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兄弟……最终这些有血有肉的关联一应消失殆尽,变成一块牌位、一座衣冠冢,留给他们身后的妻儿姊妹空洞悼念。 宋疏妍眼睁睁看着那片刺目的白,渐渐连那些哭声都听不到了,脚步却像有自己的意志般一点点向前走,终于在人群之首看到久未谋面的姜氏,以及她面前……那一身既熟悉又陌生的玄衣玉冠。 那……那是…… 新鲜的一刀忽又狠狠刺穿她的心,让她猛然想起当初在雅言堂上头回隔着屏风见他的光景,彼时他或也是一身玄衣玉冠束发,“恰似青霜穿玉楼,又如琼英酿雪风”,令她一瞬便感到铁幕般的宿命降临。 如今…… 她忽而感到喉间一阵腥甜,下一刻眼前已是一片模糊,坠儿和丁岳似乎都很惊恐地向她奔来了,她最后在一片白光中看到的却只有那人过往的笑貌音容。 他说,此事女眷不便过手,请让一让吧。 他说,我无乾纲独断之能,亦不喜为难于人。 他说,四小姐是清莹秀彻之人,当不会为此自苦。 他说,你只有这一条船,还是应当去更好些的地方。 他说,你若还愿意,便随你二哥叫吧。 他说,可我的确对你起心动念未能自已。 他说,疏妍,我不得不去。 …… 多么可笑……明明也不曾共度几日,何以竟在她心底留下这许多痕迹?——是这些话当真便有那么不同?还是仅仅因为……她实在太过认真动情? 我好像找不到答案了。 也好像……只是真的不想去找了。 醒来时已是入夜时分。 她躺在陌生的床榻上,空阔的屋舍有种静穆的简朴,桌上依稀点了蜡烛、半明半昧的光亮令人有些眩晕;她喉间仍有淡淡的腥气,胸口亦始终隐隐作痛,好半晌视线才终于恢复清明,侧首时见床侧有一道素白的身影。 “夫人……” 她看清了——那是姜氏。 自钱塘一别两人也有近两载未见,其间虽不曾谋面、却也有过数次通信,她从未忘了问候这位可亲可敬的长辈,在此狂澜既倒之际更视她为自己最后的希冀。 ……可她分明也瘦得厉害。 短短两三年间她已历经两场丧事、且每次失去的都是自己至亲至爱之人,元彰七年末先国公去时她曾在灵堂上怒叱天子几近疯癫,如今独子走了瞧着却似乎平静不少,不知她是已然习惯了如此痛彻心扉的别离,还是…… “你醒了?” 对方应声向她看来,眉目分明还和过去一般慈祥,只是实在太瘦了,脖劲上的青筋都清楚地向外凸起。 “夫人……” 宋疏妍只一瞬便流出了泪、随即便拼命试图撑起身子坐起,无力的手臂却竟那般没用、半途便让她颓然倒回了原处,甚至还要窒息般不停喘着粗气;姜氏亲手为她擦试着额角的汗水,神情即便在晦暗的灯影中也依旧显得宽和,又低声哄她:“好孩子,你生病了……” 这一声“好孩子”实在摧人心肝,一时又让宋疏妍想起若干过去在钱塘的旧景,那时她爱的人和爱她的人都在身边,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便都一个个悄然远去;她哭着向姜氏爬去、哪怕只能蜷缩在对方膝侧也好,细瘦的手指紧紧揪住对方的衣角,憋闷的呜咽已嘶哑到有些不堪入耳。 “好了,好了……” 姜氏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明明彼此并非血脉相连,此刻却又偏偏悲喜与共。 “我知你受了苦,也知你很累了……” 她这样安慰着她,明明真正失去骨肉至亲的人是她、要在眼下勉力支撑起一个遭受重创的家族的人也是她,她却好像已感觉不到自己的痛,原来苦海尽头浮露的未必是怨怒与憎恨,也可能是纯粹到不可思议的悲悯与温柔。 “是贻之辜负了你。” “……是方氏对不起你。”
第81章 初冬的寒意沁入骨髓, 原来颍川的天竟是这般冷的,过分宽和的话语也可以是剐在身上的刀子,令宋疏妍在执拗摇头的同时又疼得落泪。 “夫人……” 她连声音都在发抖了。 “我不信……三哥, 三哥他会……” 她依然无法将那个字说出口、好像只要不听不看便可以罔顾事实,姜氏轻拍她后背的手似也一瞬变得更冷, 也许那一刻她也想要流泪的。 “他尽力了。” 她很平静地告诉她, 一切伤痛都隐在叹息之下。 “……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事。” ……是的。 他是方氏一族之主,是天下人交口称赞的颍川侯,是先国公寄望甚厚的独子,是当今天子委以重任的纯臣……每一重身份都足以把人压垮, 而他则背负千钧独自向前走了那么远的路。 ——献, 奉也。 ——贻, 赠也。 ……原来果真既是写照又是诅咒。 “我过去怨他父亲,如今也怨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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