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呢? 如果再做一次选择……她还愿意一人独赏那浮光跃金的万顷碧波么? “臣女只有这一条船……” 她终是在雾气迷蒙间这样回答,一切便都在那一刻尘埃落定。 “……却大抵去不得所谓更好些的地方了。”
第87章 归家时父亲早已在房中等她。 宋疏妍对此毫不意外, 毕竟早在离家前便察觉对方神情有异,只不料天子竟在如此时局之下亲至金陵,而父亲也早已在她和三姐姐之间做出了选择。 她大约也没有什么怨恨了, 既见生死大劫跌宕悲喜,再回头看他们父女之间的种种纠葛便只觉得是小打小闹, 说到底也不过就是缘分浅薄, 好像谁也怨憎不得。 她对他欠了欠身、随后便欲折进里间休息,他却又开口叫住了她:“疏妍——” “疏妍”。 这一声总算不似去岁在彬蔚堂上拉扯时一般冷厉,却也终归显得生疏,她停步回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又见他挥手命房中仆役一一退去;坠儿和崔妈妈皆看向她、眼底各自有些不安, 她点点头示意她们无妨, 房门闭合后屋内终于只剩他们父女二人相对而立。 “……见过陛下了?” 宋澹当先开了口,神情在试探之余更隐隐显出几分愧疚, 宋疏妍看了有些想笑、最后却又觉得不必, 于是只对他点了点头。 “好……”他又沉吟起来,好像自己也感到难以启齿,“……那, 那你可应下了?” 这话实在有些好笑,仿佛她还另有什么选择似的, 淡淡的讥诮终于在那一刻流于眉梢眼角, 她反问他:“父亲不是早已做好决定了么?还是若女儿不应,便可由三姐姐代为受难呢?” 轻飘飘的话语是刀子,刺伤的是谁却不好说,宋澹拢于袖中的手微微收紧, 看向幺女的目光也是越发复杂难测。 “疏妍……”他又沉沉叹息,“你不明白……” “国之将崩天下离乱, 我宋氏终归不能独善其身,助天家南渡是我们唯一可走的路,为父并不像你以为的那般措置裕如……” “天子久病龙体违和,如今膝下就只有一个宫婢所生的庶出皇子,待他日陛下……他便是这天下的新主。” “届时他才几岁?……九岁?十岁?……十二?十三?” “幼弱如斯何以主政?自唯有太后垂帘才可安定朝局……” 宋澹深吸一口气,那一刻不是谁的父亲谁的讐敌,而是江南第一望族的主君,是朝堂清流半壁的支柱。 “你姐姐能坐稳那个位置么?” “她太幼稚也太愚钝、至今都是一副顽固荒唐的孩子脾气,如此何以堪为一国之后幼主之母?又如何能手握权柄在御座之上与群臣周旋?” “可疏妍……你不一样。” “你很聪明、也善藏锋,懂得审时度势察言观色,也懂得顺势而为借力打力……你能放下很多东西,同样,也能拿起很多东西……” 他紧紧看着幺女的眼睛,此前近二十年他都没有这样看过她,仿佛要一路看到她心底,再把自己所思所虑一口气不由分说全灌进去。 “我知道你恨我……” 他退后了一步,神情间亦闪过一丝狼狈。 “你恨我过去狠心将你抛下,恨我害了你母亲又在她去后令乔家二老寒心……你以为我忘了你也忘了她,更偏心你继母和她所出的孩子们……” “你是对的……但也不对。” “为父从来没有选择,只是一路都被推着向前走……总有一日你会明白这世间诸事皆非‘对错’二字所能衡量,时运面前人人都是傀儡,事事也都情非得已……” “我不盼能得你谅解,也不指望能在几日之间解开这些陈年的心结……只盼你能看在自己还姓宋的份上、看在你赴边从军生死未卜的二哥哥的份上……应了此事。” “宋氏永远都是你的靠山,他日前朝后宫互为一体、为父必倾尽所有护你周全,只要宋氏在一日你便能在那至尊之位上坐一日,万民朝拜享誉后世,亦可令你九泉之下的母亲释怀欣慰……” ……他从未对她说过这么多的话。 一字字一句句、恳切得像是恨不得要将心剖出来给她看,让她知晓他这些年有多少不为人知的酸辛、又在隐蔽处对她这个女儿有多少歉疚挂念。 ……多么逼真啊。 几乎就要骗过她了。 可—— “‘欣慰’……” 她喃喃自语,眼中笑意已是越来越浓。 “父亲当真如此想么?……以为这世上的母亲会乐见亲生骨肉在此时入宫以命作赌?” “那何不将此殊荣赠予三姐姐呢?她的母亲尚在人世,亲迎此喜应是更为‘欣慰’吧?” “哦,不行……因为三姐姐‘幼稚愚钝’、‘顽固荒唐’、‘孩子脾气’——我呢?我是‘聪明善藏’、‘审时度势’、‘顺势而为’……只有我去才好。” “可为何我不能如她一般养成一副‘孩子脾气’?” “是因为那样不好么?” “还是……父亲以为我不喜似那般肆无忌惮地活着?” 她的语气依然清淡,即便那时一颗心早已千疮百孔,即便世间的荒诞与凉薄早已无情将她淹没。 “三姐姐不能入宫,因为父亲知道她有人护着……” “她的母亲会护她,她的兄长会护她,远在扬州的万氏一族会护她,甚至……父亲心底的偏爱也会护她。” “而我呢?” “没有人会护着我……” “又或者只是……父亲知道会护着我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无声的眼泪缓缓溢出眼眶,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在自己的父亲面前落泪,后来想想或许也无关委屈或愤怒,只是她真的很累了,累到无力继续伪饰假装。 “你说得对,天地不仁人皆草木,总有许多情非得已……可人在无常面前做出的选择总是不同,所以上下殊异高低有别,自此又生纷繁百态。” “也许当初父亲纳妾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与母亲诞下子嗣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父亲在母亲故去后抬举继母一房是被逼无奈,可在是否要将我送去钱塘一事上却有得选;也许如今父亲为保全一族将我送进宫中是被逼无奈,可在这最后一刻是否要与女儿开诚相见一事上却有得选……” “父亲……” “……你本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她的悲伤静默又炽烈,原来陈年的伤口也可以淌出新鲜的血,温吞的申述从来不是质问,只是放下之前最后一次的固执与恳切。 “你说我恨你……这也不对。” “也许过去怨过,可后来我便明白你我之间缘分浅薄,注定之事无法强求,所以总有话能劝自己释怀——如今早已不恨了,只是……有些失望罢了。” 那轻飘飘的两个字似深深刺痛了她的父亲,知天命之年的男子脸色一瞬苍白,衣袖之下的双手更颤抖到难以自抑。 “过去我以为你只不是一位好父亲,但于宋氏总是一位好主君、于国亦是一位好臣子……可后来我知道我错了,骊山之后先国公曾亲自下顾托付身后之事,那时你分明眼睁睁看他为国舍身成仁取义,却竟还在东宫困厄之际避居金陵……那时我便知晓,方公看错了人。” “父亲心中并无社稷,大约也并不在乎万民忧苦——那你在意什么?宋氏一族荣辱?还是……只有你自己?” “你也不必再左右为难忧心忡忡……我已应下入宫之事,半月之后便会依约北上与陛下完婚,非因顾惜‘宋’之一姓、也非念及与二哥哥的情分,更非贪图父亲口中至尊之位、欲受万民朝拜享誉后世……” “……不过只因妄生渡人之念,更无颜窃据孤舟而独善其身。” “妄”即自知,是她知晓怒涛之恶与孤舟之轻,可即便如此也还是微微抬起头,分明与过去一向隐忍避让的含蓄之态迥然不同;浮萍草芥亦曾心生孤勇,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行事之情而忘其身……是否也与那人生前心境略微相近? 她摇头一笑,心说自己果然愚妄浅薄未及那人之万一、便在此等割舍之时也不肯抛却贪婪执妄之念,或许她心底也从未有过什么大仁大义,只是想同平生所遇最为皎洁无暇之人靠得更近一点罢了。 “陛下说得对,他之腹心已不复存,可这天下却终归要人去救……” 她再次开了口,彼时或又想起自己未及相守的爱人,于是便连悲伤也显得缠绵温吞。 “我自远不能同三哥相较,可既曾忝颜以其妻之名自居、便该在他身后替他守一守那些让他不惜舍命的东西;而若今世之后果真还有所谓来生,我也可在寻得他之时同他说……我确已尽力了。” 她说这些话时神色决绝又柔情,像挥刀断腕之前最后的流连,此后十数年她都不曾背弃今日之诺,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依旧牢牢戴着这道无形的枷锁。 宋澹终于再不能说出一个字,那一刻他与她剥离了一切虚假空泛的桎梏,不是父女也无有长幼、仅仅只是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世上的道理原来竟是如此简单,卑劣会败给耿介,自利会败给超然,他在迂回晦暗处仰头看向自己的女儿,终究败给高不可攀的孤决与澄清。 “今日你我言语至此,恐此后父女情断再难接续,也不必再如往昔相看两厌虚与委蛇……” 最后作结之人是她,开口之时便赠自己以姗姗来迟的解脱,转身离去的背影萧索又孤独,可又似在冷清之外重塑着新的力量与生机。 “我与宋氏就此镜破钗分义断恩绝,他日宫闱相见便成君臣,还望父亲……好自为之。”
第88章 太清三年四月萧关失守原州沦丧, 叛军与突厥长驱直入、京畿道以西几已再无屏障;月中朝廷东迁洛阳,坊间人心浮动议论纷纷、皆不知此为定策还是天家弃中原而南逃的缓兵之举,及至五月方氏皇后请旨被废、天子又下诏迎金陵宋氏之女入宫, 方知今上南渡之意已决,洛阳也终将如长安一般落于敌寇胡虏之手。 历历三百年大周危在旦夕, 盛世清梦更于弹指间破碎, 朝野上下哀声无数,东西两都彻夜灯火长明;无人来得及为谁悼念,更无人还有心力去追究方氏皇后被废究竟是否合乎礼法,万万生民皆知天下离乱礼崩乐坏, 而未来将要走向何处……却已无一人可知。 而在此若干举国震动的消息流传天下之前, 扬州万氏的内宅已当先乱成了一锅粥。 三月里宋家嫡女为避纷争而来扬州投奔姐姐, 哪料一来二去却又相中了姐夫、竟妄生姐妹同侍一夫的荒唐念想;她大约的确害了失心疯、更被入宫之事逼得失了章法,头回与姐夫倾诉衷肠不成、后又屡屡变着法子自荐枕席。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7 首页 上一页 73 74 75 76 77 7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