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 百姓的呼喊还在继续,有瘦到只剩一把骨头的妇人抱着孩子向他哭陈泣诉。 “民妇夫婿已从军战死,如今身边只留下这一个孩子……父母公婆年迈久病不堪奔波,如今都留在旧乡未能南下……如果朝廷真的不管他们了,他们还能怎么活啊……” “求君侯开恩——救救他们的命吧——” 她一下下死命磕着头,惨烈的模样几令人目不忍视,那些此前作乱的男子又趁机高呼:“我等小民交粮纳贡应征从军、年复一年辛苦一生,不求飞黄腾达做官发财,只求朝廷庇佑给我们一条活路!” “朝廷南渡就是绝了我们的命——求君侯开恩,再救天下人一次——” 哀告呼号之声沸反盈天,江岸之上已是混乱一片,无数人伸出手想触碰他的衣角,以致禁军不得不拔刀加紧戍卫,宋明真和娄蔚更纷纷大声示警:“退后——都退后——” 这一幕令不远处的阴平王冷冷勾起嘴角,心底的得意更满则将溢——他方献亭权倾天下无所不能,对谁都可以居高临下动辄打杀,可难道便果真没有死穴么? ——不,他有! 这普天之下悠悠众口就是他的死穴! 那些贱民下跪时对他伸出的手就是他的死穴! 他方献亭甩不开颍川方氏代代相传的清绝盛名,甩不开他父亲临死前留下的教诲嘱托,更甩不开他自己心里那点令旁人嗤之以鼻的迂腐执拗!他会被它们拖死!他会被它们逼到无路可走! 凶恶嗜血的突厥人杀不了他,诡诈卑劣的卫铮钟曷杀不了他,苦心经营的洛阳一派也杀不了他——可这些手无寸铁的布衣贱民可以!他们轻飘飘的几滴眼泪几句哀求就可以把他钉死在两难之地生生世世翻不了身! 今日此局他输定了!若他不来而放任那宋氏女动刀杀了百姓,则天下人的口诛笔伐用不了多久便会把她和金陵宋氏吞得渣也不剩!而一旦他来了,要么放弃南渡打道回府,要么背弃民意跌落神坛,无论如何都会被狠狠捅上一刀让他洛阳一派坐收渔利! 他斗不过他! 他将一败涂地! ——这一切宋疏妍会不懂么? 世间终无双全法,总有人要为国之南渡背负代价,所谓民心便是这样复杂的东西,晴川历历时是柔情微漾的水波,疾风骤雨里又变成怒涛滚滚的江流,她不召他便是不愿见他被它吞噬,更因为她知晓……他在许多年前就已经被它吞噬过一次了。 此刻江岸之上火光摇曳,汹涌的人潮几乎就要突破禁军的戍卫,卫熹有些恐惧地拉着她的手唤她“母后”,她的眼中却只有那个男子似远似近的背影——他就站在她前面,高大的身影笼罩着她,像是要一生容她在他的影子里过活。 “方献亭——” 她忽的有些慌了,并非畏惧暴丨乱而只畏惧随时可能降临的失去,可惜即便她已贵为一国太后声音也无法在那一片混乱中传进他的耳里——何况她知道即便那时他听到了……也绝不会回心转意。 “方氏立族三百余载,此间尽受天恩荫庇万民供养,今战事一起十年未平、朝廷颠沛百姓流离,自当受天下诘责无有怨言……” 他却在同样的喧嚷纷扰中开了口,甫一出言便令偌大的江岸陡然一静,数万臣民一瞬默然抬头,每一双绝望的眼睛都倒映着那个男子顶天立地的身影,前无古人的虔敬有时也意味着后无来者的危险,在场许多人心知肚明却又同在那一刻三缄其口。 “河山辽阔而无寸土可割,生民万万而无一人可舍,先帝在时每论及南渡之事、未尝不慨然扼腕夙夜忧叹;及至今日太后与陛下亦难舍中原,见万民忧苦更深为痛心,惜终而一渡洛水憾别东都,皆乃我一人无能之过也。” 低沉的声音稳健清晰、乍闻之下还以为仍同平素一般无波无澜,只是隐晦的伤痛与疲惫都藏匿在他黑夜一般深邃的眼底,当这世上最无私心之人自称“无能”,便连所谓木人石心都难免感到痛切酸辛。 “方氏不过大周之臣,自无颜受诸君一跪,然既蒙君主不弃万民信重,今也确当还恩于天下……” 说到此处他似淡淡一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至贵之臣声名实在太过显赫、以至于许多人都忘了他还有一副极好的皮囊,少年时的晋国公世子俊朗如巍巍玉楼簌簌雪风,即便而今时过境迁也依旧皎如孤月清若江波。 “子邱,元希……” 他的声音更低了些。 “……为我卸甲。” ——卸甲? 君侯常年征战,领兵时多着先帝所赐玄甲金冠,那是为将者一生最大的尊荣,唯独战败服降时方才卸甲,如今…… “三哥……” 宋明真与娄蔚对视一眼、彼此神情皆是惶惶,虽不明三哥因何有此一令却依旧本能地想要劝阻;方献亭却面色肃冷眼神平静,一望之下如有雷霆君威,二人遂皆垂首,后各自上前几步为之卸甲。 满场静极,数万臣民皆默然看着那位守护了他们十年之久的方氏主君卸去了身上沉重的铠甲,正月末萧索的寒风吹起他身上轻薄的单衣,恍惚恰似画中神明一般清白肃静,下一刻又见他亲自缓缓将它脱去,终而赤丨裸上身立于天下人前。 “啊……” 众人哗然,非独为此意外之举,更为其身上无数盘根错节触目惊心的伤痕——那分明是人的血肉之躯,强健而坚毅、又如刀削斧凿般俊美,可道道交错的伤口却几乎遍布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或深或浅或轻或重,不需如何深思便可知晓他曾多少次于生死交界处忘身一搏。 始终被妥善护在身后的幼主见状不禁低呼一声,大约也从未想到看似坚不可摧的方侯竟也会落下如此一身可怖的伤痕,与此同时牵着他的母后手心已是一片冰凉,细察去更能感到她在微微发着抖;人群中同样有胆小的孩童害怕地大叫,亦有柔弱的妇人掩面而泣,即便是那些刚刚随着闹事者愤恨高呼的男子们也都纷纷沉默了,有些话其实是不必说的,这世上原本便无人可在方氏主君面前开口诘责。 “刀。” 他又平平撂下一个字,而那时始终在他身后望着他的宋疏妍已经知晓将要发生什么,钻心的苦痛几乎要令她失声恸哭,而她却不得不在众目睽睽之下死命压抑着那些不合时宜的眼泪。 “方献亭……”她在火光晦暗中佯作恼怒地叱他,“……住手。” 他却根本不曾回头,所谓“太后”不过只是一个虚假的名分,实则只有当他敬她时她才有无上权柄,而当他选择悖逆她则根本无计可施——她眼睁睁看着他面无表情地从禁军手中接过一把匕首,又在天下人前将那锋利的刀尖指向自己的胸膛,下一刻微微用力……刀锋刺进血肉,终于再次鲜血横流。 “君侯——” “君侯——” 人群惊恐地高呼,人人都欲阻止这残忍的一幕,唯独他一个面不改色镇定从容,以刀为笔在自己的心口写下了一个血淋淋的字。 那是—— “歸”。 繁复的笔划像是无穷无尽,近半时便已有人察觉方氏主君真意,文人士子痛哭叩首、高声恳请君侯罢手,彼时他分明已痛得面色惨白冷汗涔涔,却依旧完完整整地将那一个“归”字写至最后一笔。 “今日我可代方氏许天下一诺……” 暗夜里的火把还在燃烧,大江南北的冷风亦还在猎猎吹拂,他随手将刀丢在地上、声音已因剧痛而变得有些不稳,唯独身形依旧立得稳稳当当,仿佛是这荒唐人间最后一根定心的柱石。 “中原不复北伐不止,凡我颍川方氏在一日……便一日不会弃置北归之图。” “如此……诸君可安否?”
第104章 夜色浓深清风徐徐, 明月不知世间悲喜,依旧自在高悬云间。 卸甲刺字何其怆然,江岸之上群臣万民皆涕泪横流再拜君侯, 此后无论洛阳一派安插之人如何煽动挑唆也再无法口出攻讦妄言,遂终纷纷无言退去;扬州官员见状皆长舒一口气、庆幸太后与陛下总算没在自己治下遭遇什么惊变, 刺史万昇又出言请圣驾在当地留宿一晚, 可惜君侯力主即刻南下免再生事、于是终究还是连夜渡江而去,待到次日便可真正踏上江南地界了。 那于宋疏妍而言是极难熬的一夜。 她自幼善藏,自太清三年入宫后更将一个忍字视作立身之本、整整七年不敢有半刻松懈,那一夜心底却分明烧起一把大火、不知何故竟有种玉石俱焚的癫狂, 一时倒也说不清一切究竟出于愤怒还是悲伤。 ——她去找他了。 子时过半, 夜深人静, 一国太后推开了当朝第一权臣的房门——那真荒谬,即便有她二哥勉力代为遮掩也依旧如泥船渡河般危险, 无论被谁看到都会立刻身败名裂堕入深渊。 他大约也没想到她会疯到如此地步, 听到动静向门口望来的眼神总有几分诧异,而后眉头倏然皱起、登时显得格外严厉——也实在不怪他生气,毕竟片刻前太医署的医官方才离开、甚至陛下也是亲自看着他的伤包扎好才回去歇息, 她却如此大胆后脚便入了他的房门,岂不分寸尽失不可理喻? “太后……” 他从床边站了起来, 彼时衣冠尚未穿戴整齐、白色的里衣内尚能看到沾血的细布, 苍白的脸色更未好转,只有那副板板正正的可恨模样还同平素一般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不要再叫我太后!” 她的火气一下窜得十丈高,此前苦心维系多年的虚与委蛇全在这一刻碎如齑粉。 “你果真当我是太后么?还是仅仅是仰你鼻息听你摆布的人偶傀儡!” “既为人臣何以无召南下?既已违命又何必惺惺作态?” “方献亭……你欺我太甚。” ……她从没有对他生过气。 相识十余载一次都未有过,即便当初在骊山她误以为他要杀她、即便当初方氏迁出长安他拒她于千里——而她又有什么资格对他生气?他才刚刚于群臣万民前用自己的血保全了她与大周皇室的性命尊严, 普天之下除他之外也再不会有人会如此尽诚竭节。 “无召南下确为臣之过……” 果然他并不为她的怒火所动,神情甚至比片刻前更疏离冷漠。 “……请太后降罪。” 说着他便面无表情地双膝跪在她面前, 原来如此一个充满臣服意味的举动也可以成为残酷的羞辱——一切都是多么讽刺,所谓跪拜者分明高高在上,而受礼之人却又好似低入尘埃。 “‘降罪’……” 她低声重复他的话,一颗心早被撕扯成一片一片。 “方侯何罪之有?” “弃三军于幽州?未蒙召而南下?” “可天下百姓皆知你之忠……今日卸甲刺字,他日也定会名垂青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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