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暗暗叱了自己几句, 起身后便费力将这些旖思都丢掉了, 梳洗上妆时夕秀却又进内殿回禀,说中郎将下值前亲自送了盏解酒的汤药来,嘱请太后早些服下;左右服侍的宫娥都乘机大赞中郎将与太后兄妹情深, 唯独宋疏妍知晓二哥昨夜当值并无暇为她张罗这些琐事,这解酒汤不是他送的、只是假借他的手罢了。 方献亭…… 她闭了闭眼, 将将平静下来的心湖又被再次掀起涟漪。 朝内政务复杂繁琐, 却并不给她多少余裕细细思量与那人之间越发含混的关系,制科将开千头万绪,她也要早些将心思用到正事上去了。 次日朝会后她单独召见太傅陈蒙,坦言要请他受累担任此次主考之职, 彼时对方看向她的眼神多少有些微妙,继而拱手道:“臣蒙太后信重不胜荣幸惶恐, 只是自知德薄能鲜不能服众,未若还是请宋公……” 宋疏妍明白对方这是有心试探,自己却无意跟人兜圈子,当时便径直道:“先帝临崩而寄众卿以大事、便是欲为幼主铺平来日之路,孤今日之托亦是为他日还政早做准备,太傅不必心存顾虑。” 这话的直白显然在陈蒙预料之外,哑然间又听太后语气放缓,继续道:“如今朝中形势太傅心知肚明,孤要政通人和百废具兴、便不能厚此薄彼失了公允,太傅为陛下取士便是在为大周尽忠,还望卿莫再推辞。” 先言“还政”再言“公允”,她确是将底都交到了陈蒙眼前,这位重臣神情微变似有动容,再抬头看向她时眼神也有些温和了。 “为国取士责有攸归,量1定准绳才是难中之最,”他徐徐一叹,语气依旧意味深长,“天下人才济济各有所长,却不知太后最想取的是何方之士?” 宋疏妍闻言淡淡一笑,只觉得与这位臣子交谈像在答策论,幸而这问题她早已深思熟虑,如今作答也是好整以暇:“国之中兴必以新政,唯不务空名之辈堪当天下栋梁,孤需他单人独马,更需他不自量力。” 陈蒙闻言笑而颔首,这次眼底已有几分欣慰赞赏,片刻后复折腰拱手,恭敬道:“既如此,臣便知此事该如何办了。” 越日太后特下懿旨、着太傅陈蒙主考制科,朝野上下一时哗然,各家都是议论纷纷。 金陵一派自是心有不甘,也不知太后因何舍近求远放任肥水流了外人田;洛阳一派则是喜忧掺半,既觉得陈蒙一向中立、由他主考自会比什么宋澹宋泊公道平允,又担心他已被太后收买,表面无偏无党大公无私、背地里却仍会想方设法为宋氏谋利,于是风向一时也暧昧起来了,各方都立意暂且观望而不急于早早下判。 方氏对此事的态度颇为平和,毕竟将门豪族与什么明经进士也不如何相关,他们担忧的只是当今太后不能服众、他日结果一经公布会引得朝野动荡,如今听闻她舍宋公而定陈蒙为主考,的确也是略松了一口气。 “过去我总以为当今太后年纪尚轻、身为女子更难免依赖母族,如今看来倒是个知轻重明是非的,”已乞骸骨的前兵部尚书方廉关起门来同自家晚辈议论,语气间有三分赞赏七分慨叹,“长仁做事一向公道稳妥,想来也不会辜负了她的一番苦心。” 席间方氏子弟纷纷称是,唯独坐在主位上的方献亭一语不发,细看去他眉头微锁、分明却是心存隐忧。 ——他当然知道她聪敏善断,朝中万象虽则复杂、她必也能条分缕析拆解清楚;此次制科请太傅主考也的确稳妥,只是如此疏远宋氏却未必是一件好事,那终归是她的母族,除他之外、他们是她最有力的靠山。 他也明白她与她父亲嫌隙已深、多年积怨总不可能一朝消弭,但比起这些是是非非他显然更重视她的安全——他不可能一直守在她身边,其间总要离朝征战,年前宫变大乱的一幕绝不能再重演,这世上每多一个人为她拼命他的心便多安一分。 “我们家的事,三哥还不知么?” 那晚她生辰过后子邱送他出宫禁,同路时便叹息着与他说起。 “主母一向待她苛刻,父亲又因先夫人之事与她隔了一层,当年三哥离开江南后不久她便同家里闹翻了……后来入宫做皇后也是受家族所迫,她又如何能继续将他们视作亲人?” “何况她又一心念着过去……我总怕,她会伤着自己……” 后一句话说得含糊,其中意义亦很复杂——她能如何伤着自己?是与宋氏割席后恐遭合族怨憎?还是…… 他闭了闭眼,又想起那日在梅林水榭中所见的光景,“家宴”散后杯盘狼藉,本该是热闹的日子她的脸上却无一丝欢喜,看到他和她哥哥来也是一样神情麻木,也许那时她根本不曾指望他们会给她什么惊喜。 也就是那些故乡旧物引起了她几分注意,没人知道她举箸夹起那薄薄一片鮓脯时他的心也被拧了一下,即便表面装作一切如常毫不在意、余光也依旧细细观察着她的反应——她的眼眶分明是红了,也不知是想起了自己的外祖母还是和他在钱塘的种种往事,横竖都是伤怀遗憾,大约就快要被惹哭了吧。 他真心疼她,那一刻又不免想起自己的姐姐,也同她一般被困宫墙不得自由、即便怀缅过去也要小心翼翼百般遮掩——而她比姐姐更难也更坚强,整整八年过去了,依旧独自一人在诸般惨淡下苦苦支撑。 他见过她流泪的样子,情浓之时如鱼似水、清冷如她也曾在他面前卸下心防,那一时他实在很想为她拭泪,她却借仰头饮酒将那些脆弱尽数逼了回去,也许在扬州时他的确伤了她的心,所以她才不肯再在他面前袒露心迹。 他不想那样,实际他比她更需要她暴露脆弱,他们彼此都没有说真话的幸运,但若果真能让其中一个得到片刻的解脱,他会毫不犹豫地将机会留给她——他被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依赖着,可说到底也只有她一个人的依赖会令他感到久违的安慰和庆幸。 逾越的谬误便在那一刻降临:他不由自主地起身与她坐近,先帝尸骨未寒、身边的幼主与许多宫人又都在明明白白地看着,他却依旧放肆地让自己的影子与她相贴,也许心底也在借这毫无意义的举动向她讨饶致歉;她那时像是愣了一下,又在朦胧的酒香里似有若无地看了他一眼,小小的委屈和小小的甜蜜,比这世上任何一样东西都更能刺穿他的心。 他确然能酌善饮千杯不醉,可在她那一眼里却又分明感到不胜桮杓,遑论此后她还微微侧首靠上了他的肩膀,隐晦的秘密并不令人感到刺激,只能余下千百倍的干渴与酸辛。 ——下一次呢? 他们还要再等多久……才能再次像这样毫无意义地靠近? 混杂的思绪越飘越远,终于令同坐席间的族人也察觉了他的心不在焉,方兴对他拱了拱手、又低声唤了一句“主君”,在他回神时垂首问:“不知我族是否要做什么动作?开科取士毕竟事关重大,那位太后主政时日尚短,恐怕……” 这是疑她处置会有疏漏,他摆了摆手,只道:“不必,且都听太后安排。” 顿一顿,又微微阖上眼:“若牵出什么是非,再代她料理不迟。”
第112章 光祐元年二月十三礼部下制科文书, 开志烈秋霜科、武足安边科、洞明韬略运筹决胜科及直言极谏科,而元彰年间曾设的才膺管乐科、文辞雅丽科及博学宏词科则暂闭不开,天下遂知今岁取士业有所向, 南渡之后朝廷更立意破旧立新兴利除弊。 太傅陈蒙乃令和年间状元出身,如今位列五辅年高德劭自可服众, 他不受请托不闻举荐, 明言当朝官员与白身士子皆可应考,御试之前又设阁试,可谓大周建朝三百年之未有;天下举子云集响应,至三月上便纷纷聚于金陵新都, 礼部贡院人满为患摩肩接踵, 确是太清年间少见的繁盛之景。 “这个长仁, 行事未免太过刻板……” 这日中书令范玉成拜会阴平王府,卫弼于席间还不忘与同僚抱怨。 “本王亲自向他举荐河东道李赋, 文解家状一应俱全, 他却看都不肯看上一眼——还说什么‘若有大才必得擢选、不必另寻请托多此一举’,你说气不气人!” 范相闻言笑而捋须,先请卫弼“稍安勿躁”, 又道:“不过我听闻宋泊登门拜府时也被他拒之门外,可见长仁视同一律并无偏私, 也算是个好消息了。” 不错。 如今拟入阁选的那一批士子家世清白背景干净、几与当朝官员全无往来, 可见陈蒙此次确是秉公主考、同样也避免了把自己扯进纷争混战里。 “哼,算他识相……” 阴平王冷哼一声,语气虽仍不佳可神情间也不见什么怒色,可见对目前的结果还是服气的;范玉成淡淡一笑, 斟酌片刻后又道:“此次制科太后能做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在对我洛阳派示好, 王爷不妨也想想,可否也对她做些表示……” “表示”。 这话说得含糊,实则意义却很分明——那宋氏女如今摆出一副大公无私的圣君架势,想来一是为给自己博个好名声、二也是忌惮他们洛阳派的威势,他卫弼虽不惧她、却也要为身后这些同僚做打算,如今未若趁势将与天家的关系修复一番,往后在朝堂上腾挪的余地也能更宽绰几分。 他沉吟着不置可否,范玉成心知对方这是心高气傲抹不开面子、不愿被人说自己对一个女人低了头,遂又在旁好言好语恭维安抚了一番,称:“王爷乃是宗亲、与陛下终归血脉相连,一家人哪有隔夜仇?那宋氏女自然也不得不忌惮——王爷不必给他们金陵宋氏多少体面,此间关节不过皆系于君侯一身……” 是的——方献亭。 他如今与金陵派走得近、像是打定主意要为宫里那对孤儿寡母撑腰,其实念的不过是先帝的情分,本质倒未必是要与宋澹宋泊沆瀣一气——若他阴平王府能同颍川侯府搭上干系、往后自然便可借方氏之势无往不利,而恰巧他的女儿将将及笄、方献亭身边又尚无妻妾…… 卫弼手指轻敲桌案,神情是越发若有所思了。 只是永安县主卫兰美名在外、确是秀外慧中耳聪目明,不必她父亲如何为她打点、自己便知晓该如何争得一份好前程。 扬州江岸惊鸿一瞥、自此那位君侯的身影便在她心底盘桓不去,在园子里赏花时要想,在房中吩咐丫头收拾东西时要想,与双亲兄姐一同用膳时要想,深夜独自在床帏内辗转反侧时更要想——炬火刀锋烈烈森森,天下人敬他更甚于敬龙袍加身的九五至尊,只不知他有朝一日会爱上怎样的女子,又是否会有低眉垂目柔情似水的时候? 她是有些发了痴,以致终日心猿意马神不守舍,后来终于忍不住要派人去打听君侯行踪,得知对方平日要么在官署兵营要么在侯府深居、少有应酬请得动他,唯独青溪右岸一个叫绛云楼的酒家不知何故颇得他青眼,偶逢闲暇便会拨冗光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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