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从水里捞起来的? 他这样的就是了。 明明,唐筹还在为消息泄露而不解、质疑,想要琢磨一个应对之策,林繁却不让他专心致志的思考。 那慢慢悠悠的语调,把唐筹的思路引向了其他方向。 就好似,唐筹这儿一门心思想着圆洞门两侧题什么对联,林繁直接把他拉近了门后园子里,告诉他东边有湖、西侧楼阁、正面种了七八九种花,种种都有什么什么来历。 既要题对联,就把这些东西全用上吧。 太多、太丰富、太突然,顷刻间把那本就一团浆糊的脑袋给塞得满满当当。 一满,就更转不动了。 唐筹愣在那儿,几欲张口,又都发不出声音来。 林繁见状,左右看了两眼。 秦鸾知道他在找杌子,当即把身边一把木杌子递给他。 林繁道了声谢,接了过去,往唐筹身后一放:“唐知府坐下慢慢想。” 唐筹被林繁摁了下去,屁股沾着了杌子,他才忽然意识到,两条腿都已经麻了。 外头,冯仲捧着刚出锅的菜羹来了。 秦鸾过去,与他打起了帘子。 帘子一起,唐筹往外看,还没来得及往外喊一声,那帘子又落下来,挡得严严实实。 他整个人越发颓然了。 冯仲一进来就觉得里头气氛不太对。 唐筹那畏畏缩缩的样子像极了学堂里答不上问题被所有的围观的笨学生。 长公主示意冯仲把菜羹放在几子上,道了声谢。 冯仲自是谦虚几句,退到一旁,悄悄给安北侯打了个眼色来询问。 安北侯冲他摇了摇头。 毕竟,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三两句话也解释不清。 只是…… 安北侯看了林繁一眼。 刚那番攻心之语,就是赤衣卫指挥使林繁了。 安北侯可太熟悉了。 全京城,最烦的人! 和战场上那个奋勇杀敌的林繁,脾气判若两人。 安北侯又看向长公主。 祁阳府衙门配合颜氏一门瞒报矿场出产,这事儿若证实了,足以用来“清君侧”。 君臣之间走不下去,这一条路其实可以预见。 安北侯也得承认,邓国师死了,但眼前这个切入口完全可以替代。 甚至,功效更好。 如若只是清邓国师,永宁侯他们起兵时,他即便同情、深有感触,但作为大周将领,也不得不站出来阻拦。 可祁阳这事儿就不同了。 大周将领,能看着祁阳颜家在这里数年瞒报吗? 他想劝阻,都没脸劝。 反而是,需得让皇太后给一个说法,请皇上必须给颜家一个惩戒。 冯仲没有从安北侯这里得到答案,只能暂且耐着心思,瞪着眼睛打量唐筹。 唐筹本就心虚,被人前后左右、居高临下地看着,几乎想要伸手抱住脑袋了。 “我、下官……”他磕磕碰碰开口,“下官真的没有……” “庆元十八年,西山矿场矿难,当年出产减少了四分之一,”平阳长公主道,“西山是祁阳府最大的矿场,它一减产,祁阳整年的出产都拉跨了,得亏是不立额,要不然根本完成不了。” 唐筹一听,忙道:“矿难嘛,肯定会减产,这是肯定的。” 平阳长公主又道:“次年,也没有恢复。” “矿道掩埋,前后清理花费了小两年,所以没有恢复……” “那年,中原发大水,几个州府的农田产出都受了影响,官府忙着疏通水道、尽量保田地,勉勉强强收回来平年的七八成,”长公主冷笑一声,“只你们祁阳府,收了不足五成。” 唐筹“啊”了声。 不是在说矿产吗? 怎么扯到农田去了? 长公主道:“不足五成,说明你们根本没有花人力在保田地上!官州水患比祁阳严重许多,都勉强保住了六成。” “当时……”唐筹下意识要解释。 长公主不听他的,继续道:“祁阳府的劳力,开矿占了大头,余下的是农产。 那年,没有投入人力保农产,矿产也没有恢复,清理西山矿道花了小两年。 那你告诉我,祁阳那么多富裕的劳力,做什么去了? 他们在家里躺着,等你唐筹开仓放粮、吃饱喝足吗?” 唐筹支支吾吾起来:“这……” “每个矿场能容纳的劳力也有限,偏这些年,祁阳劳力人口增加不少,”长公主沉声道,“那要如何消化这么多劳力?答案是开新矿!祁阳里头有几处没有上报朝廷的新矿,你不如直接说。” 唐筹目瞪口呆。 原来,这些时日,长公主在府衙里一直揪他们的辫子。 何师爷把所有与矿产有关的文书藏了又藏、瞒了又瞒,别说是真的,就算是虚造的那些文书,都没让长公主看到一眼,就怕被看出来是假的。 可长公主却从人口、农产里得到了线索,让他想否认都自知站不住脚。 再想想定国公说得那番话,他现在装死,好像也来不及了……
第355章 骑虎难下 唐筹用力地搓了搓脸。 坐在杌子上,哪怕脚软,也不至于摔坐到地上。 虽然神色还是很狼狈,但多少还保存了些官员的体面。 “您在祁阳城住着,”唐筹的声音发哑,“都是为了这些……是下官疏忽了……” 轻轻地笑了声,长公主道:“识时务些,也省得我再多费口舌。” 唐筹长叹。 他真的被平阳长公主骗得不轻。 当然,长公主也有没有骗他的地方。 她说过,永宁侯不敢把她怎么样。 这话再真也没有了。 这两方,本就是一路人。 老老实实地,唐筹把祁阳府这几年瞒报的状况都讲了一遍。 祁阳产矿,蕴藏极其丰富,哪怕前后开采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枯竭的意思,甚至,如长公主所言,这几年里,他们还陆陆续续挖了新的矿道。 大量的人力投入采矿,瞒下来的部分被卖作各种用途,银钱都进入了颜家的库房。 唐筹、何师爷等人作为参与者,自然也有好处。 而颜家给矿役的待遇还不错,能吃饱,还能攒些工钱,不管男女,只要是能谋得工的,都想去矿上做事。 有钱一起赚,哪怕只赚个零碎,也不会有人跳出来去京城报祁阳矿役多。 “颜家到底怎么卖的,卖给哪儿了,下官概不知情,”唐筹老老实实道,“下官只拿自己那一份。” 林繁听完,道:“你不知情,你带来的人应当也不知情。” “都不知道,”唐筹忙道,“颜家从前朝起就做矿产生意,都是自家路子,哪里会告诉我们这些外人。” “那我得去找颜家人了解了解了,”林繁说着,上前一步,把唐筹从杌子上拉了起来,“唐大人,方便给引个路吗?” 唐筹两脚颤颤巍巍的,险些没站稳。 这里轮得到他方便还是不方便? 那么多信息都吐出去了,再闭嘴,也没有一点意思。 “您打算如何做?”唐筹问。 只引路倒还好,就怕拿他开道,引路把脑袋引没了。 道友死了,贫道也死了,可是贫道死得不痛快,受尽折磨…… 那也太惨了! 林繁扣着唐筹的肩膀,把人往大帐里头带了几步。 唐筹这才发现,永宁侯身后的架子上,悬着一副地图,正是他们祁阳府的地形图。 “请唐知府指一指新矿的位子。”林繁道。 唐筹抬手,胳膊直发抖,在地图上点了几下。 林繁记下,与长公主等人示意,揭了地图就出去了。 帐外,方天与偃月正候着。 林繁把地图展示给两人看,道:“照唐筹交代的,这里是最近的一处,你们过去远远看一看。只要确定有人开采就立刻回来,不要打草惊蛇。” 两人领命去了。 林繁又回到大帐内,让唐筹重新在杌子上坐下。 “手下人对祁阳的地形不熟悉,恐会花费些工夫,唐大人,劳烦多坐着歇歇。” 唐筹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坐是坐了,却如坐针毡。 长公主倒是公主倒是心情极好,端了菜羹,拿着勺子从表面薄薄刮了刮,又吹了吹。 尝了一口,她道:“还是记忆里的味道,后来吃过这么多山珍海味,还是这碗菜羹最合胃口。” 一勺接一勺,她又道:“我对皇太后寒了心,不过有句话,她说得倒是对。 这辈子最怀念的烤鱼,就是父皇亲手做的,河里抓了来,洗干净,放火上烤,烤得都焦了,却是我与皇兄最珍惜的美味。” 这句“寒心”,毫无疑问,立场摆得明明白白。 冯仲起先还不明白状况,听唐筹交代了问题,现在也弄清楚了。 颜氏一族在祁阳捣鼓了大事。 京城里的皇太后与辅国公府应当不知情,只是,都姓颜,这事儿推卸不干净。 等到了天渐黑,方天与偃月回来了。 他们没有直接去唐筹指的矿产,而是绕到了附近山上。 远远看过去,那里确实是个矿道,外头搭了些屋舍安置督工、矿工,以此推断规模,这处矿脉不算小。 永宁侯听完,示意安北侯与冯仲到一旁,拱了拱手:“老夫说实在话,颜家此举自私自利,如果今日放过,等上报朝廷、京中再派人来查,只怕是什么证据都没了。” 此话不虚。 安北侯也知道,要人赃并获,唯有现在。 只是,一旦向颜家动手,那也就不存在“点到为止”,与皇太后、甚至是皇上,需得分一个上下。 他和冯将军两人,骑虎难下。 冯仲也是这么想的。 作为大周老将,跟着先帝拼杀出来,他的心里当然有大周。 改朝换代,他不愿意看到。 可坐视秦、林两家被逼到绝路上,他也于心不忍。 冯仲正想这么说,安北侯拦了他一下。 “老侯爷,”安北侯压着声,“我是晚辈,我厚颜问一句,固然皇上有对不起你们的地方,但长公主……” 长公主的立场太奇怪了。 那一碗菜羹,那些怀念先帝与吴王的话,长公主对颜家瞒报心寒,但皇上始终是她的亲弟弟。 比宗族里任何一位姓赵的小子都要亲。 “既打定注意动手了,”安北侯咬了咬牙,“也得给我们一个说法,我再说句不好听的,老侯爷您的亲眷、定国公的母亲,他们都已经离开京城了,您没有后顾之忧,可我与冯将军,我们的家人还在京中。” 分岔路就在眼前,无论走那一边,不能稀里糊涂。 若是孤家寡人一人,眼睛一闭、心一横,对错是非都随他去了,但是,他们还有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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