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源病得很重,比以前的任何一次都重。 太医们神色凝重,慈宁宫遣了人来问,童院判正与那儿说着。 程皇后勉强打起精神,问:“到底是怎么出的传言?” 怕太傅激动,范太保把事情说了一遍。 “永宁侯府那位姑娘?那位传言里的凤凰命?”程皇后一愣。 她自是听过的。 皇上让秦鸾与赵启定亲,这种忽视、冷待嫡出的赵源的举动,程皇后不是没有怨恨过。 可又有什么用呢? 作为皇后,皇上与皇太后都不喜欢她。 作为母亲,她对儿子的期盼从不是龙椅,而是平安。 赵源的品德,不会做一个万事不管的皇帝,他一定会勤勉、刻苦,可他的身体,不用十天半个月,就能被朝政拖垮。 争位? 那是送命! 程皇后从不敢有那等念头,自然也不在乎什么凤凰、鸾鸟。 可现在,想到病重的赵源,程皇后喃喃道:“秦姑娘的八字,真的能救源儿吗?” 范太保愕然:“您……” 徐太傅回过神来:“您可不要犯糊涂!殿下病倒前交代给闵公公话,您忘了吗?” 程皇后咬住了唇,用力至极。 嘴唇破了血,口齿间全是血腥味。 她记得的。 她那良善又淳厚的儿子,不想害别人家的姑娘。 她为儿子的品德自傲,但她也为儿子的病情痛苦不已。 “是我失言了,”程皇后噙着眼泪,颤声道,“两位老大人就当没有听过吧。” 范太保应下。 徐太傅点了点头,心中却不踏实。 母亲为了救儿子,割肉都肯,万一殿下恶化……
第89章 我绝不为难她 过了腊八,离新年更近。 千步廊里的“年味”却淡了很多。 许是大殿下的病情没有好转,早朝时观皇上神色,亦是忧心忡忡,以至官员们的各处应酬都停了。 不乐观。 与之前的每一个冬天比,都要让人心慌。 赵启进御书房挨了一顿骂,他有心自辨,奈何皇上并不想听。 顺妃因着这事,也受了连累,只能老实做人。 只晋舒儿,每一餐都吃得饱饱的。 在她看来,大殿下那病怕是没得治了。 皇上对大殿下再不亲近,长子也是长子,丧子之痛定然难忍。 何以解痛? 唯有长孙。 等她诞下皇长孙,皇上从丧子之痛中平复,那她就是真正的母凭子贵。 而中宫之中,程皇后毫无胃口。 从病倒起,赵源就没有醒过,从日到夜,都昏睡着。 若说有什么变化,就是有一两天体温正常过,汗也少,可后来又再次起热。 她心急如焚。 再是康健的人,昏这么些天,不吃东西,也会倒下的,何况赵源! 忧心之下,程皇后眼前发白。 映在眼中的东西渐渐模糊,失去边界,然后,只余下一片苍白。 明明那么亮,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听到心跳声,噗通噗通,又急又重。 呼吸亦急促起来,胸口痛得厉害…… 身边宫女发现了她的状况,忙扶住她,一面催人去请太医,一面让人送上蜜茶。 李太医匆匆赶到时,挪到榻子上休息的皇后已经缓过来一些了。 “我无事,”皇后轻喘着道,“也就只那么会儿看不见,现在已经好了。” 李太医知她这症状,道:“您不能不吃东西。不管有没有胃口,多少都要用一些。” “我惦记源儿,”程皇后道,“李大人,源儿今天如何?” “童大人与廖大人照顾着,”李太医劝道,“知您如此,殿下会伤心的。” 程皇后红着眼摇了摇头:“知道为娘难过,他怎得就不醒呢……” 这话,李太医答不了。 在他看来,殿下强弩之末,便是熬过了这一回,也未必能撑到开春。 程皇后也没有要人答,她目光涣散,望着屋梁,喃喃:“秦姑娘是不是真的能救将死之人……” 李太医正写药方,满脑子的药材,一听这话,下意识接了一句“能”。 字从舌尖出去,李太医一个激灵。 大皇子的病因何而起,他岂会不知? 皇后娘娘为何会有此问,他也能猜得到。 可这并非他的本意。 上一次,忠义伯世子夫人的病,让李太医明白,这世间那些神神叨叨的事儿,不能以医理推断,他确实不懂那些。 也许大殿下与秦姑娘定婚,能“药”到病除,从此康健万分,那简直是再好不过。 可谁能保证呢? 若没有用处,不止殿下难以心安,秦姑娘又怎么办? 见程皇后怔怔看着自己,李太医思绪飞转:“是这样的,前回忠义伯世子夫人得的是不治之症,臣与几位太医都束手无策,只能让伯府看着备后事了。 秦姑娘突然来了,说有法子能救,她给世子夫人喂了颗丹药,是她们师门方子。 一喂下去,世子夫人就有了起色,听说现在已经康复了。 您刚才问,臣突然就想起这事儿了。 若秦姑娘手里还有仙丹,或许能对殿下起效。” 程皇后闭目沉思。 李太医偷偷擦了擦额头汗水。 不是八字,是丹药。 他这是急中生智,硬把皇后娘娘的思路引了引。 虽然,那小姑娘家家,说话是怪气人的,可让人守一辈子寡,这种缺德事,他不能做。 因他失言,让皇后娘娘爱子心切,做出错误决定,那他老李太罪过了。 程皇后沉思了许久,睁开眼唤了一位嬷嬷来:“我想向秦姑娘求一颗仙丹。求人救命,本该我亲自去永宁侯府,但我出不去……” 一国之母,居于内宫。 她足够尊贵,却也没有自由。 儿子病着,不能时时刻刻照顾左右,连去求药,都不能亲力亲为。 钟嬷嬷道:“交给奴婢吧,永宁侯性子直,孙女一定也是爽快人,侯府会明白您的难处。” 见钟嬷嬷要退出去,程皇后硬撑起病体,泪眼婆娑:“源儿的病情,侯府十之八九也听到了传言。 他们若担心我做出不明智的决定,亦是情理之中。 你与秦姑娘说,我只想求一颗丹药。 我以我皇后的身份、以我程氏百年荣耀与名声起誓,我绝不为难她。 哪怕、哪怕她不给药,我也不为难她、不会让其他人为难她……” 钟嬷嬷闻言,眼泪险些涌出来。 她知道,娘娘不在乎什么“皇后”不“皇后”,当年赵、程两家定下婚约时,还没有大周,又何谈传承? 但程氏的荣耀和名声,娘娘视为性命。 娘娘想让殿下好起来,但她更怕自己癫狂、做出不配为程氏女的举动。 娘娘的内心,该是多么煎熬! 钟嬷嬷硬忍下眼泪,道:“奴婢一定会向永宁侯一家转达您的意思。” 沉沉大雪中,一辆马车出了皇城,停在了永宁侯府外。 钟嬷嬷跳下车,敲开大门,将中宫腰牌捧上。 侯夫人知宫中来人,皱了皱眉头,让人迎了钟嬷嬷进来。 两厢见面,侯夫人深深看了钟嬷嬷几眼,叹道:“来的竟是你啊,老了,我差点都没敢认。” “是我,”钟嬷嬷道,“侯夫人,快三十年不见了,您还能认得我,您眼力真好。” 侯夫人轻笑了下。 那两年,她见过还是个小娃儿的程皇后,钟嬷嬷是教养嬷嬷,一直陪着。 反倒是皇后入宫后,逢年节、外命妇进宫,侯夫人都没有在中宫遇上钟嬷嬷。 这也寻常。 一群人问安,人多,要应付得也多,哪里还顾得上旁的。 “我来,是替娘娘来求药,”钟嬷嬷道,“娘娘说……” 沉沉誓言,落到侯夫人的耳朵里,说不吃惊是假的。 “我把阿鸾叫来,”侯夫人道,“娘娘说到这个份上了,我没有替阿鸾应允、或是拒绝的权利。” 秦鸾很快赶到。 听钟嬷嬷说了一番话,她抱着拂尘,心绪万千。
第90章 慈爱与骄傲 屋里静悄悄的。 秦鸾思考时,钟嬷嬷没有出声催促,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姑娘。 这一看,钟嬷嬷在秦鸾身上,察觉出了些“熟悉”。 这种熟悉,来自瑰卫。 钟嬷嬷见过很多瑰卫女子,她们之中,有当时已经嫁人生子的,有因战事新寡的,有豆蔻年华的,也有个头只桌面高的幼童。 不论是什么年纪,她们团结,奋斗,眼中始终存着一份坚毅,骨子里的傲与矜,让人印象深刻。 不只钟嬷嬷记在心中,当年还那么小的程皇后,也对瑰卫向往不已。 可程家没有让她成为其中一员,只允她学些拳脚功夫。 毕竟是乱世。 底蕴深厚如程家,也不敢说,能护得每一个孩子都平平安安。 多些自保之力,总比柔柔弱弱,多一丝机会。 再后来,大周建朝,钟嬷嬷教养的姑娘渐渐长大,等庆元帝登基,她入主中宫。 时隔多年,她们主仆再一次见到了瑰卫——平阳长公主与文定乡君。 皇后娘娘曾私下与钟嬷嬷说,那两位变化不小。 钟嬷嬷想,不再需要上战场的女子,自然是会有变化的。 那份外放的豪气与锐利被收敛了,展现在人前的是温婉与克己。 钟嬷嬷很少有与那两人打交道的机会,但凡遇上,她都在观察,却很难寻到她们年轻时的那股风采。 而现在,钟嬷嬷在秦鸾身上看到了。 那股矜骄,那股沉毅。 悬着的心,忽然就落下来了。 她想,这样的姑娘,应是不会拒绝救殿下一命的。 秦鸾垂着眼帘。 那日,林繁夜访,与她说了外头忽然而起的流言,也告诉了她流言背后的陷阱。 一旦皇上把“大殿下”作为一个选择,放在秦家面前时,秦家该怎么办? 大周的江山,是祖父随着先帝,与无数开朝大臣们一块拼搏下来的,秦家对大周的忠心毋庸置疑。 皇上的试探固然会伤了秦家的心,也会伤了其他与秦家一样、把大周抗在肩膀上前行的老臣的心,但在御前,绝不是一口一个“伤透了心”就能善了的。 更糟糕的是,大殿下病倒了。 此时此刻,皇上若声泪俱下、请求秦鸾给大殿下冲喜呢? 此举固然无义,但只要哭得够伤心,世人总是向着“面临丧子之痛”的父亲的。 救回来,“皆大欢喜”。 救不回来,秦鸾本就是修道之人,与她修一座道观、让她一辈子闭观修身,再给永宁侯府足够的补偿,几乎可以被称之为“君恩浩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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