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鸾颔首。 许是察觉了外人的到来,静宁师太抬头,缓缓偏转过来,望向了他们。 林繁回过神,抬步向前走去。 秦鸾亦跟过去,与林繁一块到了静宁师太跟前,蹲下身子。 “您在看书?是什么书?”秦鸾柔声问。 她与师太相处多年,知道该怎么开口。 师太记不起旧事,又会发疯病,与她说话,要尽量替她分清过去与现在。 若问她“您记得我吗”这样的问题,即便她认得秦鸾,也会让她迷茫不安,不知道今夕何夕。 静宁师太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温柔地对秦鸾笑了笑,抬眼看林繁。 林繁忙学着秦鸾的样子,蹲下身来,让师太可以平视他。 离得近了,林繁想,眼前之人与他那夜见到的影子还是有些不一样的,虽然都在笑着,但那股子生动气息,淡了许多。 她吃了很多苦。 可他知道,她就是她。 变化再多,依旧是他心心念念的生母。 静宁认真地看了林繁许久,才与秦鸾道:“这么俊的哥儿,是阿鸾的夫君吗?” 这个问题,秦鸾与林繁都始料未及。 又或许,问话的是记忆混沌的静宁师太,让人连羞赧这样的情绪都来不及泛起。 秦鸾斟酌着要如何与师太说。 静宁师太却并不在乎答案,她又把视线落在了林繁面上,一瞬不瞬地看了好一会儿,而后,她抬起了手。 本能似的,她的手指落在了林繁的脸上。 林繁怔了怔。 他没有躲,反而弯着身子,又向前了些。 师太的手指微凉,手掌也不暖和,可落在林繁的脸上,却让他很是温暖。 “真的好俊呢,”静宁师太浅浅笑了起来,“俊得我好生欢喜,若我儿子能这么俊,就好了。” 抵着地面的手收成了拳,林繁攥得很紧,声音却极尽所能的平缓:“您说,您有儿子。” “是啊,我有个儿子,”静宁师太莞尔,“他小小的,那么那么小,我一只手就能抱住他,他啊,左耳耳朵后面有颗红色的胎记,小小一点,我一直记得……” 一面说,静宁师太的手一面抚到了林繁的左耳上。 秦鸾听着,呼吸一紧,她有一次偶尔发现过的,那颗红痣。 她对林繁沉沉点了点头。 林繁的喉头滚了滚。 耳后虽是他日常看不到的地方,但有没有胎记,他心里有数。 慢慢地,他侧过头去。 乌黑的长发束冠,只几丝碎发散在耳后,指尖拨开,就能看到胎记。 红色的。 小小一点。 映入眼帘,静宁师太愣住了,眼底之中,似有迷惑,又似是清醒。 泪水瞬间从她的眼眶中涌出来,滚滚落下,她的声音发颤,颤得厉害:“我的孩儿……” 仅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刺得林繁心口酸涩。 迫不及待地,他想唤一声“母亲”,想抱住哭成泪人的生母,可他还来不及动作,静宁师太忽然起身,用力地推开了他。 猝不及防,林繁身子后仰,晃了一下。 书册落在地上,静宁师太惶惶然看着四周,双手捂住了脑袋。 林繁赶紧站起身,扶住她的肩膀,以免她恍惚间摔着。 秦鸾分辨出师太状况,忙唤惠心:“师姐!” 惠心会意,急匆匆过来,取出袖中瓷瓶,倒了一药丸,捏着静宁师太的口喂进去。 像是脱力了一般,师太渐渐平静下来,身子一歪,闭上了眼。 “她睡着了,”秦鸾与林繁道,“扶她回房歇着吧。” 林繁来不及品味母子重逢的喜悦,就被眼前的变化打断了。 他跟着秦鸾,把静宁师太送回房中,挪到床上,替她脱了鞋,盖上被子。 而后,他在床边坐下,握着母亲的手。 秦鸾与惠心说了一声,回到里头。 “国公爷,”秦鸾柔声道,“师太记不得从前,但记忆并未从她脑海里消失,只是被尘封在那里,现在,你出现了,她的记忆被打开了一条缝,给她些时间,慢慢地会好起来的。” 林繁弯了弯唇角,笑了笑。 他不懂岐黄,以前也没有接触过失忆之人,仅仅是在听秦鸾提了之后,这短短时间里,匆匆了解了一些。 有一些病人,活了一辈子,终是想不起过去。 却也有不少病人,在感触到什么之后,忽然就寻回了记忆。 就像秦鸾说的,打开了一条缝。 光芒从中照进去,扫去了一切黑暗。 可不管是母亲会是哪一种,他都应该感激与庆幸,他找到了她,她还活着。
第124章 凤凰枝 药丸发挥了作用,静宁师太睡得很沉。 她的呼吸平缓又绵长,很是踏实,很难让人想象,在不久之前,她病发时那激动又痛苦的模样。 林繁垂下肩膀,让自己放松下来。 他知道,无论是大哭大笑还是大闹,所有情绪的宣泄都很费精力。 幸好观中有让母亲平静下来的药,不然这二十几年里,发病时的折腾就能耗去她无数的心力。 那般折磨之下,母亲会更憔悴,更苍老。 而不是今日他所看到的样子。 痛苦的经历被封存,清醒时平和温柔,发病了就睡。 再看她住的这间屋子,东西不多,很整洁干净,一尘不染。 空暇时,她会看书,一如他们刚才所见一般。 岁月在母亲的身上留下了痕迹,却也仅仅只是岁月而已。 这已然是,万般幸运了。 转过头,林繁看着秦鸾,道:“我在想,秦姑娘曾说过的,做人的智慧。” 秦鸾眨了眨眼。 很快,她也记起来了。 “不高兴的时候,就想想高兴的事儿。做事情,锦上添花自然好,但美中不足,一样是美在先。别跟自己过不去。” 那夜在西四胡同,她拿这话开解钱儿,却叫林繁听了去。 林繁说她“自成逻辑”。 秦鸾当时有求于林繁,也没有对这个想法争一番长短。 现在看来…… 秦鸾看着沉睡的静宁师太,不由轻笑出声。 师太的疯病犯了,不得不吃药入睡,她发病时间或长或短,说不准,林繁还要赶回行宫,八成是等不到她病好。 再者,谁也不知道她醒过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 她会忘得更彻底,还是会借着对儿子的思念,让记忆重新鲜明起来? 秦鸾没有答案。 这些,确实是美中不足。 但那个美,太重要了。 没有什么,比确定静宁师太就是失踪了的房毓更重要的了。 思及此处,秦鸾笑道:“你看,还是很有道理的。” 不自禁地,林繁笑出了声。 比先前笑得更真切,也更轻松。 “是,”林繁看着秦鸾,认真地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秦鸾的笑容微微一凝,很快就掩饰过去,可胸口之中,她听见了心跳嘭嘭。 明明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附和之语,说得也是很寻常的话题,但是…… 是因为,说这话的人是林繁吧。 是她想要了解更多、接纳更多、靠近更多的人。 握着手中拂尘,秦鸾佯装镇定,起身道:“我去外头与师姐们说些事,国公爷多陪师太一会儿吧。” 林繁看着她出去。 脚步很稳,神色亦十分坦然,但林繁总觉得,秦鸾有些慌。 不由自主地,不久前曾冒出过的疑问,又涌入了脑海里。 秦鸾,是不是中意他? 哪怕只有一丁点。 垂着眼,林繁把视线重新落回了静宁师太身上。 母亲在被天一观收留后的生活,通过秦鸾的讲述,与此处的环境,林繁多少可以想像出一些。 可在那之前呢? 在得知父亲身死时,在她不得不依着姑母的安排藏身时,在她早产生下他时,她都经历了什么? 她为何会失去踪迹,又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泰山,离两位姑母安排的藏身宅子,隔了太远了。 林繁唯一能猜的是,母亲也许想亲眼看一看父亲遇难的地方,才会把泰山当做目的地。 但这也仅仅是他的猜测。 母亲想过些什么,又或者说,母亲真的清醒过来之后,会想做什么,又希望他做什么,林繁一概不知。 “老侯爷与长公主都在等我的答案,”林繁轻轻喃着,“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还有许多没有想通。” 那把椅子,他不看重。 他心中念着的,是收复失地,国泰民安,天下太平。 这是幼时林宣一直教他的东西。 如若林宣活着,在林繁长大后,还会教他更多的为君之道,可是,林宣走得太早了。 早到,林繁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里,还有君与臣的区别。 “我想把西州打下来……”林繁道。 收复疆土,不止是林宣的执念,也是赵临的。 先帝口中的稳定局势,不只有他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取代赵隶,还可以打出一个天下,让西凉、南蜀等等不再成为朝廷的死敌。 至于皇位,他配吗? 哪怕他本就是皇太孙,但先太子死了,养父也不在了。 只靠失去记忆的母亲与长公主,能让天下人信服吗? …… 现在,在望着昏睡的母亲时,林繁豁然开朗。 这或许就是道家说的,时机到了。 他突然就通透了。 他需要去战、去拼,他需要去坐那把椅子。 永宁侯说得对,皇上走得越来越偏,大周百姓迟早会为此受苦。 而且,不止天下千千万万人,更是为了那两个人。 一位是他的生母,她遗忘了二十年。 遗忘使她不再痛苦,但人生的经历,那些喜怒哀乐的记忆,组成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记忆让人知道自己从何处来,也会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让人有所依,有所归,而不是如一片浮萍,飘飘荡荡。 林繁想,比起漂泊,母亲一定更希望能想起所有。 而恢复记忆的方式里,有见熟悉的人,还有去熟悉的地方。 他得让母亲回到京城中,去她曾经生活过的东宫。 想要奉养母亲,仅仅是“定国公”是不行的。 更何况,以皇上、皇太后对他的防备,这定国公也很难做。 另外一位,是秦鸾。 如果不想让他的钟情成了秦鸾、以及永宁侯府的负担,他就必须披荆斩棘。 若不然,哪怕永宁侯毁去先帝遗诏,坚持不掺和这些事,秦家都会风雨飘摇。 命中注定踏枝而起的秦鸾,他得让她做那只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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