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实上,本该午睡的时间,堇色却根本就没有睡。 她此刻斜倚在一方红木美人榻上,在听李嬷嬷的絮絮叨叨。 “殿下,那个男人留不得!” 李嬷嬷义愤填膺,还在锲而不舍地劝说着堇色,“一个来历不明的男人,半夜受了那么重的伤,肯定不是什么正经人,说不定在外面做的就是些杀人搏命的勾当,再说从来没有一个人能找到这里,他竟然一个人摸到了我们谷,实在是一个隐患啊……” 她口若悬河地说了半天,最后总结出了主旨,那就是,“这个男人绝对留不得。” 堇色慵懒的斜倚在美人榻上,单手支撑着额角,另一只手上拿着一本书,已经翻不开书页了,她早已经念不下去,两只眼皮沉沉的眯着,似是下一秒就要睡去。 “殿下,老奴小时候便给您讲过农夫与蛇的故事,对这等恶人绝对不能施以援手,我怕这个男人,将来就是恩将仇报的毒蛇呀!我们现在是心慈手软救了他一命,一旦等他伤好了,万一都将我们灭口了,那可怎么办?” 李嬷嬷径自还在念念有词,“要我说就应该在昨天晚上趁着他重伤,把他扔出去一了百了,也不必有现在这么多的麻烦了,宫里马上就要来人,您说若是看到这么一个外男养在这里,老奴可如何交代呀?” 宫里?堇色面色淡淡,心中起了一丝波澜。 那个将她抛弃到这里不闻不问十几年的皇宫,要来接她回去了吗? 李嬷嬷还在自顾自地说,没有注意到她黯淡下去的神色,“老奴已经打发茱萸去对付那小子了,这段日子,殿下就安分的呆在这里吧,老奴绝对不能让那个小子招惹到您,无论何时,殿下都要切记,男女授受不亲,殿下乃是千金玉体,国之尊荣,怎能平白无故的被不知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给招惹了去?就算是认识,也是不可!” “李嬷嬷。” 听到声音,李嬷嬷止住了话语。 堇色放下书本,淡淡道,“我并不想回去。” 李嬷嬷啊了一声回过神来,结结巴巴道,“什、什么?” 堇色低垂下眼睫,在眼窝落下一抹沉静的阴影,“若真是千金玉体,国之尊荣,为何从我不记事起,就把我放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多年。” “说不定……他们早已经将我忘了。” 李嬷嬷慌张道,“怎么会?殿下幼时身染重病,正好被云游天下的清明圣手所救,才与世隔绝这么多年养病的,老奴不是跟您讲过吗?等到十七岁时,陛下就会接您回去的。” 堇色心里默默想,不对,这不对。 这个版本李嬷嬷已经反反复复给她灌输了很多年,但是等她越来越长大,懂得世故后,听得旁人的又是另一个版本。 师父和身边人从来不会跟她过多的透露当年事,可是那些偶尔发牢骚的侍卫可以。 她于是知道了,她是不详之身,不治之毒,从一开始,她就是皇宫里本来就放弃掉的废人。 也许,十七年,只是当年一个荒谬的约定。 “殿下您在说什么?您怎么会这样想?” 堇色一向沉静寡言,今日的话语让李嬷嬷有些出乎意料,她打断她的沉思,神色有点古怪,“殿下,皇宫会来接我们的,他们一定会来接我们的,到时候我们一起回宫里,回我们的国土,不好吗?” 李嬷嬷看着堇色,声音有些脆弱的紧张,“我们会离开这里,去更广阔的的天地,见更多的人,殿下会见到君临天下的陛下,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受万人敬仰爱戴,这不好吗?” 堇色回过神来,恍然大悟。 是了。 她想起了李嬷嬷这一阵子喜出望外的神色,又想起侍卫们平日里满腹冤屈的议论。 他们因为自己,身心被足足困在这里十七年。李嬷嬷是,茱萸是,那些侍卫亦是。无论是甘愿、认命,还是不满、愤恨,都是因为自己的原因,才让她们被迫经历和自己一样的生活,在这里与世隔绝了十几年。 自己又怎可依着自己,而不去考虑他们的感受呢? 堇色敛了敛眉眼,轻轻道,“我知道了。” 她抬起眼眸看她,砚台般的眸子是至纯的黑色,冷静而无垢,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停留在这双眼底,就算是刹那的烟火,也会迅速泯灭无踪,连一丝痕迹也难寻。 “刚才是我胡说的,嬷嬷不要放在心上。” 李嬷嬷心中五味杂陈。 她怎么能不懂堇色心里在想些什么,殿下外表淡漠,实则最是敏感和心软。她停了停,叹了口气,佯作一笔带过道,“罢了罢了,等那小子伤好了,老奴就立马把他轰出去。” “嗯。”堇色淡淡应了一声。 “好了,今日是殿下的生辰,老奴这就退下为您准备。”李嬷嬷起身,为她留下一方独处天地,“殿下,您就先休息一会儿吧。” 离去前,她又转身看她一眼,“殿下,开心一点,您老是愁眉不展的,应该多笑一笑,我们要向前看!” 李嬷嬷苍老的面容堆起沟壑的褶子,笑的慈悲。 “今天,可是您十七岁的生辰啊。” 堇色怔了一怔,恍惚的神色随即又恢复如常。 她看着李嬷嬷,微微弯了弯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 暮色四合,竹院内。 微风裹挟着花香四溢,一颗古老的参天槐树老干虬枝,笼盖苍穹,一群人围坐在树下石桌前把酒言欢,嬉笑声一片。 他们像是在进行着某种欢谑的庆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心底的喜悦。茱萸吃着丫鬟端来的珍馐,邀请她一起来坐,侍卫们也卸下了铁甲,一个个围成一团吃酒玩闹,猜拳声一声大过一声,李嬷嬷则是喝的醉醺醺的,高兴地仿佛都要哭出来了。院内一片喜气洋洋的景象。 无萧坐在小屋里,单手闲适地搭在曲起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把玩着一个酒壶。 酒壶莹润小巧,上面刻着华美的图案,这是他从厨房顺来的,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不知道今夜是个什么情况。 他托着腮,一边闲闲地喝着酒,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 他还是一眼就看到了堇色。她坐在人群中,穿了一身略微鲜艳的衣裙,妆容略施。有很多人过来向她说话,还有几个劝酒的,她不知说了什么,也喝了几口聊表回应,不知是周围人的热情,还是喝了酒的原因,过了一会,她精致的面庞渐渐染上粉红。 有人猜谜语,有人起舞助兴。 在众人的哄笑中,她也跟着众人舒展了眉目,显得神采奕奕。 无萧默默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 这鲜艳的颜色穿在她身上,倒是也不显庸俗,反而有一种别样妥帖的艳烈,更让人挪不开眼。 她身边还坐着一个中年女人,一身缟素像是尼姑装扮,一脸的不苟言笑,众人都很尊敬她的样子,简单问候几句便是无人再靠近。大部分的时候都是堇色与她说着什么,两个人倒是显得很亲近。 筵席又过了一会,那个尼姑装扮的中年妇人便起身告辞了,堇色亲自为她送行,倒是有些依依不舍的味道。等她送走人回来后,脸上似乎又蒙上了那一层忧郁的色彩,但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平和,坐在众人之中继续看他们打打闹闹。 不知过了多久,月挂中天,有几个不胜酒力的先行离去了,之后陆陆续续有人离开,李嬷嬷也已经醉的支支吾吾,被几个人扶去歇息了,很快只剩堇色和茱萸两个人,她不知对茱萸说了什么,茱萸过会也离去了,然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偌大的庭院中,便只剩下堇色一人。 刚才还门庭若市的小院,仿佛只一刹那便空空如也。堇色独坐在老槐树下,单薄的脊背微微弯了弯,在月下显得有些寂寥。 微风吹拂,暗香浮动,她抬头望向天上的月亮。 今天的月亮很圆,很美。 不知皇宫里的月亮,是否也如此刻在清明谷看到的这般皎洁无暇? 十七岁,自己已经十七岁了。 不知别人的十七岁都是什么样子的,她只知道自己已经心如朽木。 她明白李嬷嬷的心意。人,不能总是困于一隅。人,总是要向前看的。 她一直都很明白。只不过过了今年的生辰,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希望,还是黑暗。 其实,她也很想去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啊。 堇色叹了一口气,刚想拿起桌上的酒盏,就听得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 无萧踏着月色向她走来。来人高大挺拔,踏着闲适轻忽的脚步缓缓而来,每一步仿佛都不沾地,这使他多了几分游刃有余的味道。 “如此良辰美景,介意我在这里坐一会吗?”他颀长的身形立在树下,礼貌道。 堇色盯着他看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昨夜自己救下的那个人。 她放下酒壶,朝他轻轻摇摇头,无萧便一掀袍子,坐在了她对面的石凳上。 其实他朝自己走过来时,堇色还恍惚了一下,因为少年不再是昨夜那破破烂烂的模样,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还竖起了头发,高高马尾像黑亮的马鬃一般,在夜色里无风自舞。 她不动声色地又看了他一眼,想了想,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无萧笑道,“已经好多了,多谢姑娘妙手搭救。” 说完他停了一停,假装叹了口气,“听说姑娘昨夜为了救我熬了好些时辰,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堇色听得了他语气中的“惆怅”之意,解释道,“救人本是我的本分,你命不该绝,也是你自己的造化,该谢,就谢你自己的身子吧。” 又给他把了下脉,她收回手,心中再一次惊叹他非凡的恢复力,语气不知不觉也变得轻快起来,“也许昨夜并没有伤到你的致命心脉所致,你的修复能力很高,再过一段时间下去,便一切无虞了。” 她抬起眼睫,对他点了点头。那张略施粉黛的面庞便在少年的眼底细致起来。 唇点朱红,眉如墨画,脸还没有褪去醉酒后的红晕,一双黑耀的凤眼盈盈如水,成为了一颗饱满多汁的葡萄,让整张脸都生动了起来。 无萧脑海中便有了一个冲动。 他突然很想见她笑一笑的样子。 他轻轻哦了一声,心下所念,面色却一改未改,“不知,该如何报答姑娘的救命之恩?” 静谧如水的夜晚,不时有断断续续的蛙声传来,空气中有花香袭来,还有清香的酒气四溢,令人迷醉。 “不必了。” 堇色坐回原位,轻轻摇摇头。 “我马上,就要离开这里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无·虚言假意·萧
第4章 空灵的声音散播在夜里,如温柔的风般灌耳,“我要走了,你也不必感谢我,你我本就是萍水相逢,能救人一命,也是我的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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