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下晚,余晚媱才绣了半个寿字,陆恒揭了门帘进来,二人四目相对,余晚媱当先放下手里的绣活,起来道,“爷用过膳了?” 陆恒没接这话,踱近看了看,“给谁绣的?” “二妹妹的万寿图被烧了,母亲叫我帮着重做一副,”余晚媱轻道。 陆恒又瞧自己穿的裘衣,是她顺便做的,她还给下人做小食。 莫名烦躁了起来。 他解掉裘衣丢到衣架上,“安置吧。” 作者有话说: ①盐引:古代官府在商人缴纳盐价和税款后,发给商人用以支领和运销食盐的凭证。 ②引岸:古代盐商独占的运盐引销区域
第3章 余晚媱收好针线,自行入盥室沐浴,陆恒爱洁,这是他的规矩。 她没让陆恒等多久,着一身宽松胁衣出来,即见他在翻看她做刺绣时用到的花样册子。 陆恒将册子放回篮子里,转身面对着她,她抬起手解他衣襟上的盘扣,按部就班的为他褪去外衫,他们靠的近,陆恒嗅到了她身上裹着水汽的淡香,她半垂头,很专注的服侍他,散下来的长发落在细腰下,一如她这个人。 本分沉默。 “你认得字?”陆恒突然问。 余晚媱叠好外衫放下,浅浅道,“以前跟着哥哥学了几个字。” 如今的世道,能识字的人在少数,士族自有族学,平头百姓想读书得耗尽家财。 陆恒听陈氏提起过,她是商人之女,一介商户,能让自己女儿读书识字,也有几分远见。 余晚媱在犹豫,眼下正好有话口,她想直接跟陆恒敞开了说。 陆恒越过她坐到床沿上,余晚媱脱掉鞋爬床上,规规整整的躺好,眸光闪了闪,压下心思。 陆恒耳听着墙头上的自鸣钟发出一响,才伸手拽下帐帷,隔绝了烛火,帐内平添了一层朦胧,他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人,她侧了点头,纤眉颦蹙,肌肤瓷白莹润,发铺了满枕,分明是活色生香的场景,却有种说不上来的压抑。 陆恒伸一只手抚到她肩侧,在她发颤时俯身覆下。 围子床发出咯吱咯吱轻动,天青色的绉纱帐摇曳。 屋外寒风呼啸,打在窗纸上啪嗒响,秀烟叫了几个小丫头将毛毡子往廊檐上挂,她们个儿矮,站板凳上踮着脚才能挂到。 毛毡子挂好后,屋廊不怕有冷风吹进来,丫头们搬来凳椅和秀烟围坐在一起,秀烟散了些果子瓜子给她们吃,大家叽叽喳喳的跟她说话。 “秀烟姐姐,那鱼干儿真是夫人做的?” “当然是夫人做的,”秀烟大咧咧道。 “我还没吃过那么香的小鱼干,夫人的手艺比厨房的李师傅还好,”一个丫头夸赞道。 秀烟自豪道,“夫人会做的小食多了去,往后你们就知道了。” 几个丫头自是开心,缠着她问余晚媱会做什么小食,秀烟洋洋得意着正要说话。 却忽听霜秋道,“秀烟姐姐快别说了,夫人什么身份,怎么能给我们做吃的,传出去得说咱们侯府没体统。” 这话刺耳,偏秀烟嘴笨,愣是找不着话回她。 小丫头们自讨没趣,纷纷各找着由头散开了。 廊下一静,霜秋坐近对秀烟道,“秀烟姐姐,你跟着夫人来府里时间不算长,大抵不清楚咱们侯府,府里的主子们那都是娇贵人,粗活累活断不会沾惹,就是丫头里也得分个三六九等出来,你们以前在外头吃惯了苦,这种习性可不能带到府里。” 秀烟听着不舒服,但没吭声。 霜秋便当她听进去了,接着说,“譬如馨兰榭的二姑娘,她身子自小不好,老夫人和世子爷疼她比得上心肝了,吃喝用穿无一不精,说的不好听点,二姑娘只是个养女,跟夫人可没法比,夫人更要自重。” 秀烟把这话记心里,默了须臾,问她,“二姑娘到底得了什么病?” 霜秋赶忙转头往四周瞅了瞅,确定没人偷听,才神秘兮兮道,“二姑娘这病难治,我听府里大夫说,这是胎里带出来的阴毒,破了点皮就凝不住血,吃了多少珍贵药材都不顶用,整日胸闷气喘,走路都要人扶着。” 秀烟哦一声,心想着那真是个纸窟窿。 这时屋里的自鸣钟又敲了一响。 秀烟回神道,“你快叫人去烧水,世子爷和夫人估摸着要起了。” 霜秋撇撇嘴,走了。 屋里,帐帷被挑开一边,陆恒起身时瞥过陷在褥子里的余晚媱,她还咬着唇,两只手揪着被衾,颊侧映粉,鬓边发黏在唇角上,脱力的像尾被捞上岸的鱼,恹恹的耷着眼睛。 陆恒放下帐帷,侧身下床。 床侧一轻,余晚媱勉力支起身,隔着帐帷叫他,“……爷。” 音腔低哑,带着疲惫和绵弱。 陆恒在床前站住,等她说话。 “我今日是去看望我爹和哥哥,”余晚媱道。 所以白天和她在诏狱后门碰到,竟是凑巧,原是陆恒自己想太多,其实她根本没想给他送东西。 诏狱里关的犯人太多,陆恒对这些人没多少记性,但余姓商户他有印象,前阵子江都缉私营缴获了一批私盐贩,这余家父子便是贩卖私盐的主谋,按照律令,这两人关入大理寺诏狱后,待查明他们暗地做了多少勾当,便会上报给圣人再施死刑。 要不是他手头的舞弊案牵连人数过多,也不可能容余家父子在这世上苟活。 余晚媱听不到他回声,只迟疑了刹那,小声道,“爷,我爹向来循规蹈矩,断不可能会偷卖私盐,求……” 话声戛然而止,她听见丫头们蹑手蹑脚抬水进盥室,俄顷盥室里溅起水花声,她紧紧攥住手指,掐的手心生疼后,撩起帐帷,他果然去洗浴了。 余晚媱终究卸了一身气力。 陆恒没再西厢房逗留,洗净后便离去了。 秀烟等他一走,才敢进屋搀余晚媱去盥室,顺道跟她说了方才在霜秋处听到的,也不知她听没听进去。 —— 翌日晨起,余晚媱去陈氏那儿请了安后,便回屋继续绣万寿图,她进侯府后,府里的管家事宜还捏在陈氏手里,她这个世子夫人乐的无所事事。 她在屋里没多久,霜秋从外面进来告诉她,沈家三房嫡次女沈明月过来拜访。 这沈明月在三房行二,但是在整个沈家姊妹里只排老四,三房又是庶出,永康伯的爵位被大房袭了,二房好歹是嫡出,至少能混个荫官,这三房处境尴尬,没官没爵位,这些年全靠着大房、二房养着。 余晚媱有些错愕,她跟陆恒成婚这么久,甚少有女客来跟她结交,这沈家又是陆恒的舅家,余晚媱也不好怠慢,忙叫霜秋去请,又嘱咐秀烟备些茶点。 不消片刻,那沈明月进门,倒是个娇俏的姑娘,穿着樱粉色大袖鹤氅,手颈佩戴的金银首饰也招摇,她瞅见余晚媱,先端量了余晚媱通身,再见她容色清艳,体态袅袅风韵,这样貌身段拔了尖儿,就是看她这打扮太素,沈明月心下不免有几分看轻。 沈明月亲热的拉着余晚媱,“早前就听说表哥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表嫂,这回见了果真是个娇人儿。” “四表妹说笑了,”余晚媱客气道,邀她坐下。 沈明月咂着茶水跟她笑,“昨儿听我哥哥说,表嫂怕表哥在署衙挨饿受冻,还特意亲自去送吃递穿,听的我好生羡慕,这才来瞧瞧表嫂。” 余晚媱微懵,权贵最重脸面,昨天她那般着装,陆恒竟没隐瞒。 “爷在外面劳碌,我是他妻子自然要顾着他的身体。” “表嫂贤惠,这是表哥的福气,”沈明月支着下巴娇笑,“说个玩笑话,表哥这一成婚,不知碎了多少京里姑娘的春心呢。” 她来之前打听过,她这位表嫂据说只是个江南商户的女儿,家世贫苦,能嫁给陆恒,大约是祖坟上冒青烟了。 余晚媱笑了笑,没接话。 沈明月也不在意,“当年不知有多少人家想跟表哥结亲,什么承恩侯、忠义侯,就是我大姐姐,也差点就跟表哥成了,他们自小玩到大,要不是那会儿表哥要科考,老夫人把这事压下,估计孩子都有好几个了,这些年表哥一直未娶妻,我们还都以为是因为大姐姐嫁人了,表哥才没心思再娶。” 秀烟搁门边直翻白眼,余晚媱只笑着,“造化弄人。” 沈明月见她神色淡定,便又叹口气,露出一副愁容,“表嫂不知道,我父亲被表哥给抓了。” “……三舅爷是犯了什么事?”余晚媱只当震惊问。 沈明月便将她父亲作弊的事给说了,没了拽着余晚媱掉眼泪,“我瞧表嫂是个贴心的人,只求表嫂能替我们说几句话,我父亲也愿意跟表哥认个错,此后绝不再犯了。” 余晚媱为难道,“你表哥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话我带给他,就是不定能劝成。” 沈明月有些嫌弃她,到底小门小户出来的,遇事畏怯,陆家真是眼瞎了,才娶这么个媳妇。 沈明月草草说了几句话,余晚媱也敷衍了事,快晌午,沈明月才终于走了。 余晚媱理了理衣裳,“让厨房煲个人参汤,我等会带去给爷喝。” 秀烟担忧道,“夫人难道真去替他们说情?” 余晚媱没答,秀烟只得去厨房拿了汤回来。 主仆两个出门绕到东厢房,经墨砚带路到书房,余晚媱接了汤罐进书房,正见陆恒在写公文。 余晚媱安静的候着,书房里很安静。 陆恒写完公文,放下笔道,“什么事?” 余晚媱舀了碗汤给他,把沈明月的话说了。 陆恒没动那碗汤,“出去吧。” 余晚媱滞立在他身侧,过很久才放轻声问,“我昨晚说的,爷听见了吗?” 陆恒交叠着手冷视她,“余家犯事,你为什么没进诏狱?”
第4章 这副审犯人的语气带着压迫,余晚媱维持着平静,很温顺的回答他。 “我不是我爹的亲生孩子。” 换句话说,她是抱养的,和陆璎一般,只是她没陆璎的福气,养在商贾之家,学了一身商人的讨好劣性,惯会温吞拘谨。 陆恒叠好公文,慢条斯理道,“你爹倒是聪明。” 即便不是亲生的,也养了这么多年,余家一出事,就把她撇了出去,这爹倒是疼她,怨不得她能答应陈氏嫁入陆家,陈氏要救陆璎,她要救她父兄。 左右是桩划算的买卖,他这个丈夫似乎可有可无。 余晚媱斟酌他的语气,着实辨不出情绪,她已经没法再等下去,爹和哥哥在牢狱里随时会死,她不能再拖。 “昨日我去诏狱探望,我爹亲口说了他是被冤枉的,”余晚媱定定看着他,恳切求道,“爷素来公道,求爷重理此案,还我爹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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