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诚放轻了声音:“那南先生算什么?” 我怔然,咕哝了一声:“你怎么知道他的……你八卦我!” 他笑眯眯的:“是啊,我八卦你。” “……好吧。”我叹了口气,好吃的面也没什么味道了,“你没见过他,他这个人……怎么说呢,很难叫别人不喜欢。” “我见过,也不是很喜欢呀。” 在琉璃坊朝夕相处,见过一面也不算什么。 就在我以为禹诚要对我的情伤穷追不舍时,他忽然转移了话题,问我:“我很好奇,你们的关系算什么,朋友、情人,总不能是夫妻吧。” “是过客。” 我们都怔了一下,我低下头,把最后剩的一点吃完,他坐在板凳上,两只手交叉托着白皙如玉的下巴,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清汤面的招牌在晚风中透着古朴的茶褐色,人来人往,皆是过客。 禹诚突忽然扑哧一笑,气氛又变得怡悦,我心里暗想,其实他才是更招人的那个,他说:“债主,这债你打算怎么追呀?”
第24章 贰肆·冤枉 “欠债还钱!你不还,老子宰了你!” 这石破天惊的一声怒吼,余威震得木桌跟着颤了三颤,我摸了摸自己的嘴,确认它没有自作主张说梦话:“诚然,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可这债……不是这么个还法。” 禹诚看着我乐。 那边,狮子吼又响了起来:“你不想拿命还也可以,你不是有个黄花大闺女么,拿她来抵债!” 禹诚幸灾乐祸地笑:“哦?不是这么个还法?” “……”我回过头去,想看看是谁满嘴臭气。 面摊的老板跪在地上作揖,煮面的大锅被那人一脚踢翻,热汤四溢,溅到了客人的手上肩上,那人嗷的一嗓子,捂着脚跳个不停,显然自食恶果。见此,围观群众捧腹大笑。 老板央求道:“胡少爷,您就饶了小老儿这回吧,我就算卖一百碗一千碗面,也赚不来八十两银子呀。” 胡少爷:“你不是还有闺女吗,卖了呀!” 老板被他气得半死,又无言顶撞,只跪在地上哭。 我向身旁的百姓了解了一下情况,老板姓岩,镇上的人都称他岩老爹,岩老爹卖了二十年的面,第八年的时候,媳妇跑了,只留下了个女儿,女儿到了嫁人的年纪,岩老爹仍是一贫如洗,半点嫁妆也拿不出,岩老爹想,这哪行啊,以后姑娘嫁到女婿家,会被人瞧不起的,他得想办法弄点钱来。 老父亲为了女儿的幸福,是什么苦和累都肯受的。 岩老爹会拉二胡啊,筅州有一座乐坊,名叫琴斋,岩老爹经人介绍,进了琴斋给人拉二胡,从黎明拉到黎明,有时候是日夜不眠。 有一次,筅州的州官造访琴斋,听说了这段父女情,大为感动,当下便答应,由他来填补岩女的嫁妆,岩老爹感恩戴德,马上就去州衙里领了赏钱,一共是纹银八十两。 这本是桩好事,然而第二天,就有个叫胡威的年轻人找上门来,非说那八十两是州官赏给他,要岩老爹悉数奉还,明显就是无赖嘛,岩老爹不加理会,胡威就招来一群无赖,逼着岩老爹不得不拿出钱来。 岩老爹拿钱消灾,不料,胡威变本加厉,又说他欠自己的其实是一百六十两,还了八十两,现在还差八十两没还,这不,又来催债了。 “光天化日之下岂有此理!” 我一拍桌子,就想把胡威拽住狠狠殴打一顿,奈何禹诚在……这个拖油瓶:“喂,你就光看着啊?” 禹诚:“我没看。” “不是,好歹刚吃了人家的面,你不管管?” “我是吃了面,可我也给了钱呀。” 他倒是理直气壮,我也无可反驳,可我没办法让恶霸在我眼前明目张胆地欺负老实人,我就想出手,禹诚将我按住了,他瞟了一眼近在眼前的热闹,说:“这种市井纷争,该由州官来管,你信不信,咱们就算管了,也讨不得半点好,最后说不定还要被连累着吃官司,想想你到筅州是干嘛来的,别任性。” 我顿时怒了:“这个王朝的主子都是个糊涂蛋,还能指望他的走狗么!” 覆在我手背上的那只手骤然僵硬了一瞬,他微微惊愕,似乎没想到我会说出大逆不道的话,我乘机抽开了身体,一巴掌向胡威的脸上扫去。 胡威平白挨了一巴掌,又惊又气:“他妈哪来的娘们,敢打你胡爷——啊!” 又来了一巴掌,重重盖在胡威另一边脸上。 这巴掌居然是禹诚打的,他扭了扭掌关节,很欠揍地说:“你骂谁,大点声,你爷爷没听见。” 我先笑了,然后围观的人群跟着笑。 禹诚这巴掌实在忒厉害,打得胡威栽在地上,禹诚低下身,对上那双惊恐万分的眼睛,胡威大概以为他要讲道理,于是鼓着腮帮子准备狡辩,没想到禹诚不由分说又是两巴掌,呦呵,周围直接喝彩起来。 无论是在安塞尔草原,还是在京城,我和他的相处都好像隔着一层迷雾,如今他这一打抱不平,好像对上了奇妙的暗号——霍然间,没了隔阂。 我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指:“英勇。” 禹诚松快道:“彼此彼此。” 倒在地上鼻青脸肿的胡威一阵委屈:“岩老爹欠了我钱,你们凭什么打我啊?没天理啊!” 岩老爹:“大冤枉,这小子不仅抢了州官赏赐给我女儿的嫁妆,还要再讹我,我怎么可能欠了他的钱呢。” 我和禹诚面面相觑,他勾起唇角,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我一向只会暴力拆解问题,哪里理得清家长里短,我耷拉下脑袋,揪了揪他的衣角。 禹诚:“我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并不打算帮忙,我硬着头皮走到二人的近前,微微一笑:“我带你们去见官。” 禹诚:“……” 那俩人听到见官,都吓了一跳,胡威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屁大点事,见什么官啊,他欠我的钱我不找他要就是了。” 我愣了愣:“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 岩老爹没有吱声,胡威走的时候,二人短暂对视了一瞬,岩老爹陡然将头低了下去,禹诚看到这一幕,眼睛微眯,忽然问道:“老爹,您女儿多大了?” 岩老爹:“十……十八,怎么了?” “没事儿,祝您生意兴隆。” 本以为这场闹剧就这样结束,翌日,我赖在被窝,望着衣衣的画像,恨不得盯出个窟窿。 房门虚掩,禹诚靠在门逛遍,轻轻敲了三下:“快起床吧,麻烦上身了。” 昨天夜里,胡威离奇身亡,尸体被扔在一口废弃的枯井里,发现他的时候,血迹已经干了。 禹诚的乌鸦嘴灵验了,管得这档子闲事,没有半点好事,还吃准了官司。有人说,看见两个外乡人和胡威当街吵闹,胡威破口大骂,二人便联合着把胡威暴打一顿,监官立刻派人把我俩请进了监衙门。 一进衙门,这没天良的监管竟然一口咬定是我们怀恨在心,杀了胡威,他一锤定音的时候,我惊得下巴掉地:“这……这么草率?” 禹诚淡淡瞥了我一眼,既然不惊讶,也不恼怒。他预判了我的预判:“别喊冤枉了,省点力气,一会大牢里可没热乎的面汤吃。” 冤枉赌在喉咙里,好难受。 我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压低声音:“监官那么肯定咱俩是凶手,该不会是你半夜……”我越想越觉得是真的,“我记得昨天夜里你说饿,出去了一趟,今天早上才回来,难道你真的……” “……你还是喊冤枉吧。”禹诚叹了一口气。 我当下大喊冤枉,监官坐在案桌后,两边有小厮打着蒲扇,别提多悠闲,轻飘飘地落下一句:“把这两个聒噪的家雀给本官关起来。” 噢,原来监官耳朵没聋,他只是心聋了。 还记得有一年夏天,皇上派钦差大臣来安塞尔慰问将领。那大官顶了个高帽,不大高的个子,偏把胖胖的脖子伸得老长,我们偷偷笑他“公鸡脖”,他听到了,又装作没听到,依旧和我们寒暄着。 我原以为是他体大心宽,后来我阿爹向他禀明安塞尔今年收成不好,需要朝廷送粮,他长脖一伸,又用上了他那充耳不闻的好本事。 阿爹怒火上涌,哪容得下他这般装聋作哑,于是掷了茶碗怒骂:“耳朵聋了尚有所医,心生了病,就真的没救了!” 两边的办差官从身后架住我的膀子,向门的方向拉,我嚷嚷道:“耳朵聋了尚有所医,心生了病,就真的没救了!没救了!” 监官喝停了办差官,我以为他终于醒悟过来,只听监官道:“小毛贼,你说本官病了。是,本官是病了,爱财病、爱权病……放眼大晉,从头到脚,哪一个没病?” 我微怔,目光暗寂,浑身都沉了下来。 禹诚忽然笑了,清越的声音在公堂内响起:“真奇怪,上赶着承认自己有病,自己有病便罢了,还一肚子坏水,想传染给别人。我是没病,这位兄弟,敢问你有病么?” 他看向离他最近那名办差官,办差官一哆嗦:“没……呸!小的有病,前两天刚得的。”他脸上挂着谄媚的假笑。 禹诚的目光一一扫过公堂上的每一个人,大家都默然地低下了头,禹诚笑意不减,轻轻摇了摇头,然后拉住我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监官扬声问:“你们去哪?” “破案。”
第25章 贰伍·良药 筅州的风透着一股湿润的暖,清汤面的招牌在风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叫声,时辰还早,五张小桌擦得光可照人,擦桌的少女见到一大群生人,诶了一声,向帘子后边唤:“爹,来客了。” “知道了。” 岩老爹肩上搭着一条沾满污渍的汗巾,匆匆忙忙地跑了过来,一看来人,凹进去的双目微微转动,露出得体的笑容:“各位官老爷好啊。” 我微笑道:“岩老爹,你好呀。” 他像是才发现我们:“呦,你们也来啦,今儿可热闹,等着,我给各位爷煮面去。” “不用忙。”禹诚按住他干枯的手。 岩老爹愣愣:“怎么了?” 不知道禹诚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岩老爹整张脸骤然垮了下来,眼里全无希望,他呆呆地看着禹诚,顿时泄了气,叹声笑道:“你们抓我走吧,不要为难悠悠。”悠悠大概是他的女儿。 躲在帘子后的悠悠突然跑了出来,抱着岩老爹直哭:“你们不许抓我爹,我们是无辜的,胡威他该死!” 禹诚道:“悠悠姑娘,没有谁该死。” 悠悠一怔,放声大哭,岩老爹轻轻抚摸女儿颤抖的脊背,像是一位老父亲怀抱襁褓中的女儿,可悠悠已经长得这般大了,亭亭玉立,岩老爹也湿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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