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于是联名上书,先告到州县,再告到府里,甚至上诉按察使司,可文书投出去,无一不是石沉大海。” 他言至此处喟叹一声,“瞒上欺下,官官相护,自古宦海何尝不是如此,要想讨个公道恐怕没那么简单。可士子十年寒窗,披星戴月实在难咽下这口气,最后我们六个一合计,决定咬咬牙,上京告御状。” 商音听着,不曾打断他。 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可行之法,尤其他们皆乃秀才出身,真的在宫门外敲响了登闻鼓,必然会引起朝廷重视。 何况科场舞弊原就事关重大,定然不至于讨不到个结果。 “可谁知我们一出省城,一路上便遭到好几波凶徒的追杀,全是蒙面黑衣人,投宿的客栈、歇脚的凉亭无一安全,简直是要赶尽杀绝。” 商音目光一动:“追杀?” 杨秀咬紧牙关,缓缓点头,“不错,与小生同行的好几位故友皆命丧歹人之手,我也是福气大,侥幸才从刀下逃脱的。” 说完他便激愤道:“试问若是考场清白,那些人怎么会多此一举呢?分明是想杀人灭口!” 隋策听罢未曾回应,只抬头看了商音一眼,她思索片晌,“雇佣的杀手追着你们索命,旁人都死了,就你还活着,顺顺利利地上了京。你一个文弱书生如何能躲开这些亡命徒的追捕?” 杨秀觉出她话里的猜忌,也不介怀,如实说:“小生半道碰上西南两县受灾的流民,得知他们亦是准备进京讨生活,见队伍庞大,便混在其中寻求庇护,得已逃过一劫。” “我几人起初曾设想,到永平城就上宫门击鼓鸣冤,可自我目睹诸位同窗惨遭杀害,总觉得处处被人盯着,进了京更不敢随意抛头露面,左思右想……才选择以此种方式,冒险一搏……” 从柴房出来时,隋策颔首分析道:“单从他的对答来看,前因后果都说得通,有理有据的,没什么疑点。 “至于是否属实……还得详查之后才能知晓。” 商音像是根本没听,兀自用指尖抚着嘴唇,低声唧咕:“陈州……也在西南,隶属四川省。我记得这次川西负责主考的是……” 邹淳! 就在此刻,隋策问她的意思:“你怎么打算?要么,交给大理寺?我记得闻大人这次也随行,可能会晚上一日抵达,不妨……” 话还没说完她便脱口而出:“不行。” 见他扬眉奇怪,商音一本正经地解释:“你不觉得此事来得蹊跷吗?” “能力压州、府、提刑按察使司,这可不是普通一个主考能办到的。” 大凡乡试,州县里会设主考、副主考一共三名,皆从京中朝廷调派,多是翰林院的学士或吏部官员,职位不一定能高过正三品的按察使。 “莫说追杀士子罪名可大可小,寻常地方官尚且会顾忌在别人的管辖界内闹出命案,又何况是京官。” “嗯……”隋策拖长尾音,夸张地点点头,好整以暇地问,“你言之有理——所以呢?” “所以我怀疑,朝中肯定有人为此事作保,官位八成还不小。”商音讲得头头是道,“对方本就想要他的命,如若我们堂而皇之地把人交去大理寺,谁知道还有没有下文。” “两县灾民饿死成百上千他们都能压下来,区区一个秀才算得了什么。” 他从这只言片语间咂摸出了管闲事的味道,微一倾身,揶揄地望着她笑,“唷,听公主殿下这意思,是要亲自帮忙啊?” “是啊。”商音大大方方地承认,“不行吗?” 隋策歪着头打量她,眼角压成了促狭的一缕,末梢竟还带了点上翘的弧度,“那倒不是,只不过……难得看你这么好心肠地助人为乐。” 她不满地皱皱眉,替自己辩解:“什么叫‘难得’,我本来就很好心肠。” “是,是。”隋策也不逗她了,倒有点想听听她的打算,“那你预备怎么做?不告诉大理寺,还有何处是安全的?” “很简单啊。” 商音道,“实话实说就好了。” “我一个不懂政事的公主,半道被人拦了车驾陈诉冤情,当然是直接禀报父皇咯。至于是真是假,那是三法司的事情,与我无关。” 隋策当即就明白了她的心思,轻笑一声,“真是好一个‘无招胜有招’,也亏得你在圣上面前说得上话,才能想出这种办法,换做是旁人……” 他一语尚未言毕,忽见今秋神色匆匆地提着裙子跑来。 “殿下,驸马爷。” 她朝二人严肃道,“杨秀晕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 阿宝儿:只要对象不是自己,看媳妇凶别人的时候还是很愉快的。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v=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买个床、是黄洋葱鸭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子曰 20瓶;群青 10瓶;粉刷匠 3瓶;九荀期许、不吃鱼、quanquan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明天早上照常更新呀~
第二三章 杨秀这一个月来缺粮少食不说, 日子又过得担惊受怕,天公视他如刍狗,还特地下了场雨让他快点去死, 这对一心只读圣贤书,不事生产的柔弱秀才而言, 无异于是桩大灾劫。 撑到现在才病倒,已经算是奇迹了。 商音此前是屏退了左右的, 这会儿柴房中都是自己人。 她站在一旁看杨秀的情况。 今秋拧了把浸过凉水的帕子覆在其额头上, 说道:“他烧得很厉害, 周身却在发抖, 忽冷忽热, 恐怕不止是风寒那么简单。” 随后冲商音一颔首, 肃然表示:“需要用药。” 用药不是问题。 现在最大的麻烦是,请谁来替他诊治。 商音犯了难。 事情本来可以很简单, 将杨秀所言告诉鸿德帝,再把人交出去也就完了, 可现在人神志不清,昏睡不醒,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 在没有人证的情况下贸然对皇帝提这种事……即便商音是天子之女, 也难免遭人非议,有搅乱朝纲之嫌。 总不能让她给个半死之人出去,说官场腐败贪墨横行吧? 这不是闹着玩吗。 眼下就难办了……还不好去请太医。 谁料到杨秀如此弱不禁风, 哪怕再撑半日, 两个时辰也行啊。 撑到自己面见圣颜, 最好是说完始末, 诉尽苦楚再晕, 届时血泪并存, 感情真挚,再完美的一出苦情戏也没有了。 唉。 偏偏这么不是时候。 隋策也不通医理,见她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侧头问:“如今怎么办?人还留吗?” 商音泄气地拧着额心,烦乱且无奈道:“能怎么办,不留着难道任他在外面自生自灭?” 但他们现在伴驾途中,找大夫抓药诸多不便,而作为重要的证人,又有凶徒虎视眈眈,她不放心将杨秀丢于驿馆。 商音轻轻一咬唇,很快有了主意,去叫今秋:“出行前我有拜托赵尚服让云姑姑随行伺候,你跑一趟,上御前把她带过来,就说……我想念她得很,要她陪我些天。” 今秋应声:“是。” “去吧,父皇跟前的内侍不会为难你的。” 云瑾从前年轻时便是尚食局的司药,医术不输宫中御医,因后来受罚故而被分派到重华殿照料商音,现在年岁大了,才又回六尚局干点琐事养老。 杨秀的事不能为外人所知,商音将他偷偷带上车,由今秋并云瑾看顾着,希望人能早点转醒。 出行在外不便于藏匿,到行宫里就好了。 她心里盘算——有自己的小院,自己的小厨房,做什么事也方便许多,按照以往的脚程,明日一早应该能抵达迎仙山庄。 可谁知半下午时,御前的太监突然到阖宫传话——行宫先不去了,改道皇家围场。 原来鸿德帝途径南山,发现林中有不少红鹿、野猪、黄羊出没,天子多年没摸弓箭,骤然来了兴致,便下令众人临时改道,去近处的落云围场安营扎寨,想猎些野味,跑跑马。 君上的喜好正如多变的老天爷,谁也摸不准。 反正他一句话,上上下下皆被打乱了计划,忙得脚不沾地。 商音那头更是变得骑虎难下。 围场的环境不比行宫,嫔妃皇子们都住营帐,要安置个大活人难度可想而知。 偏那一排禁军又因为她是羽林将军的夫人,上赶着献殷勤“特殊照顾”,将其住处围得铁桶一般,居然比别处还森严几倍! 这叫她怎么把人弄下车! “重华殿下。” 禁卫长义正词严地上前表忠心,“卑职已安排两队人马昼夜轮值,绝对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誓死守护殿下与将军的安危!” 隋策是他顶头上司,难得伴驾护送,自然不能错过表现的机会。 商音咬着牙腹诽叫苦,却又不好指责人家,皮笑肉不笑地赞赏道:“王校尉有心了。” “不过……单我一人,实在不必如此兴师动众,出门在外各处都缺人手,还是让将士们多休息休息,犯不着为我熬更守夜。” “诶,殿下哪里话。” 禁卫长缺心眼似的愈发耿直道,“这点疲累何值一提,为保二位上峰的安全,便是熬上七天七夜又有何妨。” 好家伙,都快炼成仙丹了! 她尚在心头扶额想说辞,就见一旁的隋策撩起车窗,眼眸轻抬,带了点薄责的意味:“还没听明白呢?” “殿下是嫌你们吵闹,一帮大男人守在门前算什么事儿,把你的人撤走。” 禁卫长微一怔愣:“啊?” “啊什么啊。”他理所当然,“这儿有我,照正常安防的人数调配就行了。” 王校尉后知后觉,方意识到此举的不妥之处,隋将军俨然是要和公主说体己话,他竟带着大帮臭男人围聚在侧,这不是不识好歹是什么? 思及这般连忙恭敬道:“是是是,下官这便照做。” “慢着,还有。”他那厢接着吩咐,“围场西门的守备空虚,此地不算紧要,你等先去西门增援,没我的令不用过来。” “是。” 看守营帐的卫兵们甲胄轻撞,终于训练有素地陆续离开了。 商音紧绷的肩膀得以松泛地一垮,难得对隋策另眼相看,“没想到,你还是有点用嘛。” 后者闻之不可置信,“想什么呢——羽林卫都指挥使,永平城大半个禁军皆在我手里,这还只能是‘有点’用吗?我有用的地方多着,你还没见过呢。” 见他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商音压着杏眼不以为意地低哼,“好了不起哦。” 无论如何,总算是勉强将杨秀弄了进去。 他们趁着夜色正浓,把人抬入了旁边的小帐中,这是下仆住的值房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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