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竹秋嘴快揶揄,换来老头儿一声怒喝后讪讪犟嘴:“孩儿在外面水里来火里去,千难万难都是靠我自己闯过来的,您怎么还是不相信您的女儿能够独当一面?” 柳邦彦似在训练一头骑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倔驴,懆恼训斥:“树长得再高还能高得过天?你是披了温霄寒的皮才能去朝廷里浑水摸鱼,这两次朝会你都亲眼看到了,那地方可有女人的影子?那些人可肯与女子并立庙堂?” 一针见血的提点令柳竹秋哑然,权力、规则都掌握在男人手中,绝不会自愿分一点给女人,正如同不肯让食的恶狗。 她不由得思忖:父亲能说出这种话,也许他对女子的歧视并非发自本心,实际是服膺于从众意识,选择了最适合懦夫生存的理念。 柳邦彦将她的沉默理解为退让,拿出家长魄力重振父权。 “我问过你三哥了,他说萧其臻早就钟情于你,也知道你这些底细。要是你确定太子殿下不反对你成亲,我就豁出这张老脸请人去萧家议婚。” 柳竹秋惊讶,瞧着父亲大义凛然的神情,猜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个了不起的慈父,连忙泼冷水。 “老爷可知萧大人的母亲极度厌恶我柳家人,您这么做只会自取其辱。” 柳邦彦另有见解:“萧其臻亲口说今生非你不娶,只要他立场坚定,他母亲还能拗过他?” 他觉得通常父母都心疼孩子,自己有三个儿子,还舍不下一个祸害女儿。萧其臻这三代单传的独子就更是萧母的心头肉了。 柳竹秋真想嘲他虚伪,教训儿女时孝道不离嘴,转身又挑唆别人的儿子忤逆,忍气说:“就算萧老夫人被迫同意婚事,我嫁过去能有好果子吃?” 柳邦彦也想骂她窝里横,指面挖苦:“你这么能耐还会怕她一个老婆子?把你现在跟我说话这股泼劲儿拿出一半来对付她就足够了。” “您就不怕人家笑话您养出个泼妇来?” “我因为你受得笑话还少吗?也不多这一件。” “您真这么想?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赌气容易伤身。” “我赌什么气了?你爹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今天要是给个准信说殿下许你嫁人,我明天就去找媒人。” 柳竹秋判定父亲只是在探她的底,他那么软弱虚荣,绝不会真去萧家触霉头,索性以激将对激将,冷声道:“那您就去找媒人吧。” 柳邦彦愣了愣,追问:“当真?” “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别回头人家同意了你这边又嫌东嫌西的。” “老爷如此为孩儿着想,孩儿怎敢嫌弃,这次都谨遵您的安排。” “勿持功能而失信①。” “一言为定。” 对牛弹琴的痛苦也分境界,草包的牛听不懂琴音尚能安静吃草,换了那满腹经纶的牛还会昂起脖子使劲唱对台。 柳竹秋委实不愿奉陪家里这头有学问的老牛,未行告退礼便负气离去。 回到闺房,春梨已铺好枕被等着她,主仆久别重逢,看到她喜滋滋的俏模样,柳竹秋便将在父亲那里受的气都咽了回去,同她坐下手拉手说话。 春梨时哭时笑地听完她外出以外的经历,心疼道:“小姐一定累坏了,才会月事失调。” 柳竹秋笑道:“我那是哄太子的,谁知他当了真,还大张旗鼓请大夫。” 春梨转忧为喜:“原来如此,殿下真的很疼您。” 柳竹秋冷嗤:“哼,你可知他另有企图?” “什么企图?” “他想让我给他生孩子。” “他不是允诺不会让你进宫吗?!” “是啊,所以现在我心里也没底,来日他若变卦,情况将对我很不利。只能趁今上在位时努力上进,等混到位高权重,他就不敢轻易失言了。” 看庆德帝的身子骨至少还能活个十几二十年,届时太子人到中年激情减退,应该不会再执着地占有她了。 春梨设身处地替主人考虑,喃喃道:“小姐别怪我妄言,你只考虑长远,就没防备眼前吗?万一陛下突然驾崩,或者太子意外短命,你辛苦积攒的本钱就全打水漂了。” 柳竹秋轻轻拧她的嘴:“若两件事都被你言中,你这只小乌鸦就该得道成仙了。” 春梨认真辩解:“这两件事是不大可能同时发生,但天有不测风云,我们也该提前想想对策。假如陛下突然驾崩,太子登基做了皇帝,硬要纳您为妃该怎么办?” “大臣们肯定集体反对,太后和太皇太后也不会答应。” “他可以动用中旨啊,不理会其他人,直接把您抢进宫就成了。” “……那样做朝野将骂声一片,他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吧。” “哼,您忘记咱们这位千岁爷是挨着大臣们的骂长大的,早修炼得皮糙肉厚了,还会在意这个?” 小丫鬟等不到柳竹秋反应,开始分析另一种情形:“假如是太子先短命,陛下可能会念在你是他的亲信继续提拔你。但这么一来皇位多半会由颍川王继承,到时您岂不更危险?” “殿下有儿子,陛下也可能让皇长孙继位啊,我还能争取做他的辅臣呢。” “皇长孙年纪太小,幼年登基,藩王们恐怕不服,而且定会由太后垂帘听政。他的生母是窦嫔,听说窦嫔的哥哥在辽东战场上立下大功,如今兵权在握,今后不知怎么得势呢。太子妃不能生育,若由皇长孙继位,会让她当太后?到那时天下就是窦家的了,跟他们争权夺利估计更不容易。” 春梨煞有介事地预判局势,柳竹秋渐渐听得发笑,戏谑:“你是不是读完《三国志》,开始学诸葛亮分析天下大势了?说得还挺像那么一回事。” 春梨让她正经看待:“常言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小姐你常说人要自立自强,可我思考多年,觉得人生在世免不了要找靠山。你看你的靠山是太子,太子的靠山是陛下,而陛下靠的又是皇帝的身份,这算是天底下最可靠的东西了。我们做不了皇帝,就得设法接近皇权,用别的方式把它攥在手里。” 这就是柳竹秋正在做的事,通过控制储君来驾驭皇权。 春梨觉得这办法不保险,原因她之前已阐述了,现在提出她理想中的手段。 “你觉得最听女人话的是哪种男人?” “温柔体贴,善良诚信的?” “不,是儿子。虽然世上也有逆子,可毕竟是少数。本朝以孝治天下,历代先帝都是大孝子,以后的继任者肯定也一样。如果能生下皇位继承人,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 柳竹秋哑然半晌,严肃起来。 “春梨,你知道我不想进宫就是因为本朝对后妃压制太狠,女子不得干政。” “那你可以不进宫,只让孩子进去。” “这根本行不通啊,你别听我时常戏弄太子就觉得他很蠢,那人其实很有心机,连我都上过他的当。这种事他怎么可能由着我的心思来。” 柳竹秋并未全盘否定春梨的说法,接着叹惋:“可惜太子妃不能生育了,否则以我跟她的交情,她定会教导儿女信任礼重我。” 春梨灵机一动:“那你何不再在太子的后宫里培植一个嫔妃做亲信,然后实施计划?” 她的口风已纯然是阴谋家的论调,柳竹秋这一年来与这丫鬟相处时间少,发现她的心思比过去更野了,半喜半忧调侃:“我不该推荐你看《素书》、《反经》,你都快学成第二个陈平了。” 春梨引以为傲:“我是陈平,小姐是张良,只求未来的主公别是刘邦,好让我们能有一番大作为。” 柳竹秋早觉得做丫鬟委屈她了,说:“我今天已跟太太说了要把你放出去,太太也愿意抬举你,准备让三哥认你做女儿,给你个小姐身份。” 春梨忙反对:“你要让我嫁人吗?我先说好,这辈子我只跟你。” 说完搂住她死不撒手,再多说两句便哭起来。 柳竹秋也舍不得她,暂时还没到必须安置她的时候,为哄好她,答应明天过后就带她去伯爵府居住。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诸葛亮《出师表》中《将苑》:不可以凭借自己功绩显赫就失去人忠信本分的品质。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人红是非多,温霄寒受封伯爵,回京不过半月,庆德帝已收到十几封弹劾他的奏书。 主要参他在大同府时大肆搜捕拷问罗东生的党羽,致使很多无辜官员和百姓蒙冤下狱,屈打成招。当地民愤甚巨,时人称其为酷吏。 言官公报私仇的劣迹太多,庆德帝不大相信他们的话,只重视直属特务的奏报。 锦衣卫也呈递了几份类似的奏疏,他注意到这些告状者都是唐振奇的亲信,这天在他奏报公务时过问此事。 唐振奇说:“忠勇伯上书说罗东生的党徒有两万人之巨,大同半数以上的官员受到牵连,奴才以为这个数字存在夸大,或许真有冤案。” 庆德帝问:“当初贾令策,高勇的案子各牵涉了多少人?” 皇帝要做类比,唐振奇心惊,支吾道:“时隔太久,确切的数字奴才记不清了,请容奴才查明再来禀报。” 庆德帝说:“朕隐约记得贾令策一案后来共有七万人受审,五万人获罪。高勇案最后的获罪人数也超过了三万。罗东生的罪行不在这二人之下,牵涉两万人想是正常的。” 贾令策和高勇的案子都是唐振奇主持查办的,他泄愤加灭口,滥施刑法,猛下黑手,让大量罪不至死的人丢掉性命,也诛连了若干无关人事。 要是用这两起案子的量刑程度与罗东生案对比,温霄寒不仅没枉判,还对一些情节不严重的罪犯从轻发落。硬指控他用刑不当,前者的办案人员更该受罚。 唐振奇明白皇帝的意思,这主子平时对手下鹰犬采取散养,任其上蹿下跳,但一出手就能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 他怀着惧意奉承:“陛下真好记性,请恕奴才疏忽之罪。” 庆德帝瞄他一眼,不咸不淡训示:“温霄寒那天在庆功宴上耍酒疯是很失礼,但并非故意,你年纪够做他的父辈了,何必跟个后生计较?” 变相警告他不要挟私报复。 唐振奇连说:“不敢。” 庆德帝不再追究,自然地引出新话题:“听张选志说近日司礼监事务比以往更加繁重,你们几个老人各自身兼数职,应对起来难免吃力。朕已派人在其他监局挑选人才,到时再在司礼监增设四名随堂太监。” 这是明确的分权信号,唐振奇不寒而栗,断定是张选志那老鬼干不动了,想拉他一起下台,赶忙启奏:“奴才们为陛下效力,事务再多也不觉辛苦。只是张公公年事已高,常觉力不从心,若有能干的后辈顶替,目前的编制也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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